变形
伊肯纳在经历变形。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人生在改变。他把自己和我们隔绝开来。然而,他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开始在家里做出一些令人震惊的事,这些事对我们的人生影响深远。跟母亲吵架之后那个星期一开始,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那天要开家长会,所以我们提早放学。伊肯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波贾、奥班比和我在我们的房间里打牌。那天特别热,我们裸着上身坐在地毯上。木质百叶窗用一块小石头支着,一格格张得大大的,好让空气进来。隔壁房门打开又关上。波贾说:“艾克出去了。”
过了一小会儿,我们又听见客厅防风门的开关声。我们已经两天没跟伊肯纳碰面了,因为他很少在家,就算在家也是待在房间里。只要他在,我们,包括本来跟他睡一间房的波贾,都不敢进去。上次打架后,波贾一直对伊肯纳敬而远之,因为母亲要求他离伊肯纳远点儿,直到父亲回来驱除他身上的恶灵为止。这样一来,波贾多数时间都和我们待在一起,只有像此刻这样确定伊肯纳不在房间的时候才进去。他迅速起身去拿几件急需的东西,奥班比和我坐着等他回来,好接着打牌。他刚出房门,奥班比和我就听见他叫道:“莫格比!”在约鲁巴语里这表示悲叹。我们赶快跑出去。波贾连声叫道:“M.K.O.日历!M.K.O.日历!”
“怎么了?怎么了?”奥班比和我一边跑向他们的房间一边问道。然后,我们看到了。
我们珍视的M.K.O.日历被一丝不苟地撕成了碎片。一开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瞥了一眼原本挂着日历的那面墙。墙上有一个方块比别处更干净,更平滑,更亮,边上原来贴胶带的地方残留着污渍。这情形让我害怕。我想不通,M.K.O.日历可是一份特别的日历。拿到这份日历一直是我们最大的成就。我们常常满怀骄傲地跟别人讲它是怎么来的。那是一九九三年三月中旬,总统大选如火如荼。一天早上,我们刚进校门,集合铃就有气无力地响了。我们赶快汇入嘻嘻哈哈的人流,同其他学生一起在操场上按班级排队站好。我在学前班,奥班比在一年级,波贾在四年级,伊肯纳在五年级——靠近围栏的倒数第二个年级。队一站好,晨会就开始了。学生们齐声合唱晨间赞美诗,念主祷文,再唱尼日利亚国歌。之后,训导主任劳伦斯先生走上讲台,打开大大的学生名册,对着麦克风开始点名。他点到哪个学生的名字,那个学生就得高声回应“到,先生!”,并同时举手。他要把全校四百名学生都点一遍。等点到四年级,他读出了名册上的第一个名字“波贾诺尼米欧科普·艾尔弗雷德·阿格伍”,学生们立刻哄堂大笑。
“你们的父亲都该死!”波贾大叫,双手高举,手指张开,做出诅咒的手势。
笑声瞬间凝固了。学生们默默地站着,没有人动,除了几声短促的低语,也没有人讲话。即使是令人生畏的劳伦斯先生,我所认识的唯一一个揍人比父亲还下得去手、手里永远握着鞭子的人,也暂时失语,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那天早上来学校前,波贾就不高兴。前一晚他尿床了,醒来后父亲让他把床垫搬出去晒晒,让他好生尴尬。劳伦斯先生点到他的名字时他的反应可能与此有关;劳伦斯先生是约鲁巴族的,每次念波贾的伊博语全名时都很费力,常常惹得学生们发笑。波贾知道劳伦斯先生有这个缺陷,习惯了后者在不同情绪主导下对他名字的各种读法,从极为刺耳的“波贾诺诺克伍”到笑死人的“波贾诺路库”都有。波贾常常回忆起那些读法,有时甚至自吹自擂,他可是个令人生畏的家伙,他的名字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读得出来的,就像神的名字一样。他常常因此乐得不行,从没抱怨过。
女校长走上讲台。目瞪口呆的劳伦斯先生下去了。她从他手里接过麦克风。麦克风发出长长的尖叫。
“谁这么放肆,在以主的名义建立的卓越的奥莫塔尤基督教学前班暨小学说出这样的话来?”女校长说。
我怕极了。严惩还在眼前。波贾会受罪的——也许他会被拉到讲台上挨藤条,或者会被罚去“劳动”,清扫整个校园,或者在校门口的灌木丛里徒手拔野草。我想对上奥班比的视线,因为他跟我站在同一排,我俩中间只隔两个人,可他一直在看波贾。
“我问是谁?”女校长再次咆哮道。
“是我,女士。”一个熟悉的声音答道。
“你是谁?”她的声音降低了些。
“波贾。”
女校长顿了顿,接着她那清脆的嗓音又透过麦克风传来:“过来。”波贾向讲台走去。伊肯纳跑上前去,挡在他前面,大声说:“不行,女士,这不公平!他做了什么?什么?如果你要惩罚他,你也必须惩罚所有笑他的人。他们为什么要笑他、嘲弄他?”
有那么一会儿,跟随在这些大胆言辞之后的寂静,伊肯纳和波贾的公然反抗,触及了灵魂。女校长手抖了,麦克风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她捡起麦克风,放在讲台上,后退了一步。
“事实上,”伊肯纳的声音再次响起,盖过了朝群山飞去的鸟儿们的啾鸣,“这不公平。我们宁可退学也不接受不公正的惩罚。我弟弟和我都会退学。现在就退。外面还有更好的学校,我们能接受更好的西方教育;爸爸不会再付高昂的学费给你们。”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劳伦斯先生犹犹豫豫地挪动步子去拿长藤条,女校长用一个手势阻止了他。其实,就算她让他拿了藤条,他也追不上伊肯纳和波贾。他们俩穿行在队列中,学生们自动为他们让出路来。这些学生跟老师们一样惊呆了。然后,两个哥哥拽着我和奥班比的手跑出了学校。
我们不能直接回家,因为妈妈刚生下戴维,需要休养。伊肯纳说,如果我们出校门不到一个钟头就回家,她会担心的。我们走在一条断头路上。路边基本上是空荡荡的草地,上面立着告示牌,牌子上写着这是某人的私产,不得擅入。在一栋没盖完的房子前,我们停下了脚步。散落在地的砖块和塌陷的沙堆上满是狗屎。我们走进去,在一块铺了石板、上面有屋顶的地方坐下来。奥班比说,房子落成后,这里大概是客厅。“你们应该看看校长女儿的脸色。”波贾说。我们嘲笑老师和同学,热烈地谈论我们之前的举动,那些场景经过夸张修饰,已经变得像电影一样。
过了约三十分钟,我们的注意力突然被远处传来的噪声吸引过去了。一辆贝德福德卡车正缓缓朝我们驶来。车身贴满了M.K.O.阿比奥拉的肖像海报。他是社会民主党推举的总统候选人。卡车上站满了人,热热闹闹地唱着一首那段时间经常在国家电视台播放的歌曲:这首歌把M.K.O.称为“选定的人”。那些人又是唱歌,又是打鼓,还有两个男人穿着印有M.K.O.相片的白色T恤在吹小号。沿街住家、棚屋和商店里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还有些人站在窗子后面看。在卡车行驶过程中,有人从车上下来发海报。伊肯纳跑上前去,我们几个留在后头。他们给了伊肯纳一张海报。海报不大,上面印着M.K.O的笑脸。一匹白马站在他身边。海报右边自上而下配了一行文字:“希望93:跟贫穷说再见。”
“咱们跟着他们去看M.K.O.怎么样?”波贾突然说,“要是他选上了,我们就可以跟人夸耀说见过尼日利亚总统!”
“嗯——没错。可要是我们穿着校服跟他们走,”伊肯纳分析道,“他们大概会叫我们走开。他们知道现在还早,学校不可能放学的。”
“如果真叫我们走开,可以告诉他们,我们就是因为想见到他们才从学校里跑出来的。”波贾回答。
“对,对,”伊肯纳表示同意,“他们会更加尊敬我们。”
“我们远远跟着,顺着街角走,怎么样?”波贾说。伊肯纳点头表示赞同。波贾受到鼓舞,继续往下说:“这样一来,我们既可以不惹麻烦,又能见到M.K.O.”
这个主意获得了大家的认可。我们顺着街角走,绕过一个大教堂和一个北方人聚居区。大屠宰场所在的那条巷子的转弯处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我们经过时,听见了屠夫们在案板上剁肉的声音,以及挨挨挤挤的主顾们同屠夫们嗡嗡的说话声。屠宰场大门外,两个男人跪在一张毡毯上祈祷。第三个男人站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从手持的小塑料壶里倒水行洗礼。我们穿过马路,途经我们住的街区,看见一男一女站在我们家院门外一起看那女人手里拿的书。我们加快脚步,四下打量有没有邻居在附近,但街上空无一人。我们经过一个柚木做支架、锌皮做屋顶的小教堂。教堂的一面墙上画了一幅精美的耶稣像。耶稣的荆冠上笼罩着光环。血从他胸口的洞里滴落,又被嶙峋的肋骨接住。一条蜥蜴竖着尾巴从血滴间穿过,肮脏的躯干遮住了被刺穿的胸膛。路旁的商店都开着门,门上挂着衣服,门前摆着快散架的桌子,桌子上挨挨挤挤地堆着西红柿、罐装饮料、一包包玉米片、一听听牛奶和其他各种东西。教堂正对面是个宽阔的市场。游行队伍穿过人流、摊位和店铺之间的小道,卡车隆隆驶过,吸引着市场里人们的目光。从市场上方往下看,拥堵的人群像蛆虫一样蠕动。走着走着,奥班比的凉鞋坏了。有个穿着大头鞋的男人踩住了他凉鞋的系带,他猛地一拽,结果把系带拽断了。只剩前面一块的凉鞋顿时变成了人字拖。他只好趿拉着鞋子走。我们离开市场,沿着转盘路下坡。
刚走上转盘路,奥班比就停下来,一手捂在耳后,叫道:“听,快听!”
“听什么?”伊肯纳说。
这时,我听到了类似车队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听!”奥班比言简意赅。他仰头看着天空,突然叫起来:“直升器!直升器!”5
“直升机。”波贾说话带着鼻音,那是因为他的眼睛盯着天上。
一架直升机映入我们的眼帘。它缓缓下降到两层楼高的空中。机身喷的是尼日利亚国旗的绿白两色,正中有个椭圆,里面是一匹扬蹄欲奔的白马。两个手持小旗的男人坐在直升机的门槛上。他们背后隐约可见一个穿警服的人和一个身着亮蓝色约鲁巴传统服装阿格巴达的人。“M.K.O.阿比奥拉!”惊叫声在整个街区此起彼伏。路上的车辆按起了喇叭,摩托车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远处闻声而来的人群迅速膨胀。
“M. K.O.!”伊肯纳狂吼,呼吸急促,“M.K.O.就在直升机里!”
他拽着我的手,我们一起朝直升机最有可能降落的地点跑去。停机坪紧贴着一栋宏伟的大楼。大楼周围环绕着笔直的树木和九英尺高的铁丝网,显然是某个有势力的政客的私产。这地方比我们想象的要近得多。让我们吃惊的是,除了站在门口迎接M.K.O.的随从和一名酋长外,我们是最先抵达现场的人。我们本来在唱M.K.O.的一首竞选歌曲,但一到那儿就不唱了,只顾着看直升机怎么降落,飞速旋转的螺旋桨怎么扬起漫天灰尘,遮住从直升机里走出来的M.K.O.和他妻子库迪拉特的身影。等到尘埃落定,我们看到M.K.O.和妻子都穿着亮闪闪的传统服装。围观者越来越多,穿制服和便服的保安们组成人墙把他们挡在外头。人群里传来惊叹声、喝彩声和呼唤M.K.O.名字的声音,M.K.O.酋长向他们挥手示意。伊肯纳唱起了一首被篡改过的教会歌曲。我们经常把歌词里的“上帝”换成“妈妈”,来安抚发火的母亲。此时,伊肯纳又用“M.K.O.”替代了“妈妈”。我们跟上他的节拍,用最大的嗓门齐声唱道:
M.K.O.,你的美难以描画。
你的神奇为言语所不及。
万千生灵你最美,
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谁能触及你的无尽智慧?
谁能测量你深广的爱?
M.K.O.,你的美难以描画。
我的王已戴上王冠。
唱到第二遍的时候,M.K.O.示意随从把我们带到他跟前。我们欣喜若狂地跑过去,站在他面前。从近处看,他的脸圆圆的,头上小下大,笑起来神态慈祥。他不再只是存在于电视屏幕和报纸上的人,而是活生生的人,跟父亲、波贾,甚至伊巴夫或我的同学一样的普通人。这种顿悟让我突然有些害怕。我不唱了,垂下眼睑,目光从他笑容灿烂的脸庞转移到他擦得锃亮的鞋子上。鞋子一侧镶着个金属浮雕头像,很像波贾最喜欢的电影《诸神之战》里的美杜莎。事后,我跟伊肯纳提起这个头像。他跟我说,他替父亲擦皮鞋的时候也看见过。这是鞋子的品牌,他发不准音,就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给我听:V-e-r-s-a-c-e 6。
“你们叫什么名字?”M.K.O.问。
“我叫伊肯纳·阿格伍,”伊肯纳说,“他们是我的弟弟:本杰明、波贾和奥班比。”
“啊,本杰明,”阿比奥拉酋长的笑容更灿烂了,“我祖父也叫这个名字。”
M. K.O.的妻子跟他穿一样的长袍,拿着一个亮闪闪的手袋。她朝我弯下腰,像抚摸毛茸茸的狗狗一样摸我的脑袋。我头发短,能感觉到有金属轻轻刮过头皮。她的手拿开后,我注意到她几乎每个手指上都戴着戒指,刚才刮我头皮的就是其中一个。这时,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附近,高呼他的竞选口号:“希望93!希望93!”M.K.O.向人群举手致意,变换着语调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约鲁巴语里表示“这些”的词awon,让他们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呼喊声慢慢消退,人群安静下来。M.K.O.挥舞着拳头,用约鲁巴语大声说道:“这些孩子说M.K.O.的美难以描画。”
人群回以欢呼声。有人把手放进嘴里,打了个呼哨。在等待人群安静下来的过程中,他一直看着我们。然后,他改用英语继续演讲。
“在我迄今为止的从政生涯中,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连我的妻子们也没说过——”人们哈哈大笑,再次打断了他。“真的,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的美难以描画。”
他拍拍我的肩膀。人群中再次爆发欢呼声。
“他们说我的神奇为言语所不及。”
掌声排山倒海,口哨声也更响了。
“我对他们来说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人群再次騷动起来。等他们平静下来,M.K.O.把嗓门扯到最高:“尼日利亚联邦共和国前所未见!”
人群沸腾了,过了好久才平息下来。M.K.O.又开口了,不过不是对大家,而是对我们几个。
“为我做件事。你们几个都过来,”他用食指在我们头顶画了个圈,“跟我合个影,用在竞选上。”
我们都点了头。伊肯纳说:“遵命,先生。”
“哦,站到我旁边来。”
他示意一个穿着紧身褐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的强壮随从上前。那人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我只捕捉到了“相机”这两个字。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蓝衬衫、打着领带的时髦男人过来了,脖子上挂着相机,黑色吊带上满是NIKON字样。M.K.O.转向站在他身旁的东道主,那位期待得到他关注的政客,同他握手。几个随从尽力挡住拥上来的人群。M.K.O.转向我们:“准备好了吗?”
“好了,先生。”我们齐声回答。
“好,”他说,“我站中间,你们俩,”他朝伊肯纳和我做了个手势,“站到这儿来。”我们俩站在他右边,奥班比和波贾站在他左边。“好,好。”他咕哝着。
摄影师单膝跪地,把相机对准我们。闪光灯在我们眼前闪了一下。M.K.O.鼓起掌来,人群也跟着鼓掌欢呼。
“谢谢你们,本杰明、奥班比、伊肯纳——”每提到一个名字,M.K.O.都会用手指指着他。轮到波贾时,他迷糊了,波贾只好自己报上名来。M.K.O.重复了一遍,发音有点儿含糊:“波-贾。”
“哇!”M.K.O.笑着惊叹道,“它听起来像莫-贾(约鲁巴语,意为“我打过架”)。你打过架吗?”
波贾摇摇头。
“好,”M.K.O.喃喃低语,“永远别打。”他晃着手指,“打架不好。你们在哪所学校上学?”
“阿库雷的奥莫塔尤基督教学前班暨小学。”我按学校里训练出来的语调平静地回答。
“好啊,本。”M.K.O.说。他抬头看向人群:“女士们,先生们,这一家四个男孩现在将领取M.K.O.阿比奥拉竞选委员会颁发的奖学金。”
人们再次鼓掌。他把手伸进阿格巴达的大侧袋里,掏出一把奈拉,递给伊肯纳:“拿着。”他说着把一个随从拉过来。“这是理查德,他会送你们回家,面见你们的父母。他还会记下你们的名字和地址。”
“谢谢您,先生!”我们齐声喊道,但他似乎没听见。他已经在随从和东道主的簇拥下往大房子走去,一路走一路朝人群挥手致意。
我们跟着那个随从上了停在马路对面的黑色奔驰,他开车送我们回家。从那以后,我们开始以“M.K.O.四男孩”为豪。在一次学校晨会上,我们四个被叫上讲台,接受大家的鼓掌祝贺。在这之前,女校长似乎已经忘记并原谅了导致我们偶遇M.K.O的那件事。她做了一个长篇演说,告诫我们一定要给别人留下好印象——要做“学校的亲善大使”。然后她宣布,我们的父亲阿格伍先生不必再为我们支付学费了。掌声更响了。
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好处——我们在本区内外的知名度、父亲经济负担的减轻和喜悦——M.K.O.日历还有更深远的意义。它是我们的徽章,证明我们同一个几乎每个西尼日利亚人都相信会成为总统的人有某种联系。这份日历蕴含着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因为我们觉得自己是希望93的孩子,是M.K.O.的盟友。伊肯纳认为,一旦M.K.O.当上总统,我们就可以去首都阿布贾,亮一下日历就可以通行无阻。他还深信,M.K.O.会让我们担任要职,说不定哪天还会让我们中的一个当上尼日利亚总统。我们对此深信不疑,对日历寄予厚望。现在,日历被伊肯纳毁了。
伊肯纳的变形愈演愈烈,开始威胁到我们平静的生活。母亲绝望之下,尝试了各种对策。她质询过,祈祷过,警告过,但都无济于事。我们日渐意识到,过去的好哥哥伊肯纳被装进一个密封的瓶子里扔进了大海。这份特别的日历被毁掉的那一天,母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天晚上,她从市场回来,坐在烧焦的碎纸片中间啜泣了好久的波贾把烧剩下的东西放在一张纸上递给她看:“妈妈,M.K.O.日历变成这样了。”
母亲一开始还不信,走进他们房间,看过光秃秃的墙面后才打开手里的纸。她在背靠嗡嗡响的冰箱的椅子上坐下来。我们都清楚,这个日历我们只有两份。另一份被父亲高高兴兴地送给了我们学校的女校长。M.K.O.阿比奥拉酋长的随从在我们学校设立奖学金后,校长就把那份日历挂在她的办公室里。
“伊肯纳怎么了?”她说,“这难道不是他宁死都要保卫的日历吗?为了它不是还打过奥班比吗?”她嘴里一遍遍地吐出“图非亚”一词。这个伊博语词意为“天谴”。她还在头顶打响指——这是一个迷信的动作,意在驱逐她在伊肯纳行为中看到的恶灵。伊肯纳的确为了这份日历打过奥班比,因为奥班比在它上面打死了一只蚊子,蚊子的血迹留在M.K.O.的左眼上,擦也擦不掉。
她坐在那里苦思伊肯纳到底怎么了。她之所以忧心忡忡,是因为直到最近,伊肯纳都是我们敬爱的大哥,事事走在我们前面,为我们打开通向世界的每一扇大门。他高举熊熊火把指引我们,保护我们,领导我们。虽说他有时会惩罚奥班比和我,也会跟波贾在某些事情上意见不合,但如果有外人惹了我们,他会立马变身巡行的雄狮。接触不到他、看不到他的日子会是怎样,我想都没想过。可现在,这样的日子正在成为现实。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似乎开始有意识地伤害我们。
那天晚上,看过光秃秃的墙面后,母亲什么都没说。晚饭她只做了埃巴7,热了前一天晚上煮好的奥布诺8汤。我们吃完饭后,她进了自己房间。我以为她睡了,没想到半夜她进了我和奥班比的房间。
“醒醒,醒醒。”她一边叫一边拍我们。
我吓得尖叫起来。我睁开眼睛,黑暗中只看得到两只眼睛一眨一眨。
“是我。”母亲说,“听到了吗?是我。”
“听到了,妈妈。”我说。
“嘘,轻点儿,别吵醒恩肯。”
我点点头。尽管叫得没我那么大声,奥班比也点点头。
“我想问你们俩一点儿事。”母亲低声说,“你们都醒了吗?”
她又拍了拍我的腿。我一惊之下大叫:“醒了!”奥班比也一样。
“嗯哼。”母亲咕哝道。她看起来像是祈祷了好久,或者哭了好久,或者一边哭一边祈祷。前不久,准确说来就是伊肯纳拒绝去药房之前,我问过奥班比,母亲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那么爱哭。奥班比回答说,他也不知道,但他认为女人比较爱哭。
“听着,”母亲在我们床上坐下,“我要你们俩告诉我,伊肯纳和波贾为什么闹得这么僵。我相信你们知道,所以,告诉我吧,快点儿,快点儿。”
“我不知道,妈妈。”我说。
“不,你知道,”她反驳,“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打架啦,吵嘴了,只是我不知道;一定有事。好好想。”
我点点头,开始想,努力想弄明白她到底要什么。
“奥班比。”母亲在一室寂静中叫道。
“妈妈。”
“告诉我,你们的母亲,你们的两个哥哥为什么会闹翻。”这回她改用英语。虽然她的裹身衣没有松脱,她还是在胸前打了个结,这是她焦虑时的习惯性动作。“他们打过架吗?”
“没有。”奥班比回答。
“真的吗,本?”
“真的,妈妈。”
“他们吵过嘴吗?”母亲又改回了伊博语。
我们都回答“没有”。但奥班比的回答比我迟得多。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顿了顿,又问,“告诉我,噢,我的王子们,奥班比伊圭和阿齐克韦,请告诉我。”她恳求道。每当她想从我们这儿套话时,她就会祭出这种让我们的心都要化了的爱称。她会授予奥班比王室头衔,“伊圭”是尼日利亚人对国王的称呼,让我跟尼日利亚第一任原住民总统纳姆迪·阿齐克韦同名。这两个名字一叫出来,奥班比就拿眼睛瞪我。这表明他本来不想说,但在妈妈的乞求下,他打算说了。因此,母亲只要再重复一遍这两个爱称,奥班比就会忍不住说出来,因为她已经赢了。她和父亲对我们的心思了如指掌。他们知道怎样深入我们的内心,他们的问话方式让我们觉得他们很可能已经知道答案,只不过需要我们证实一下。
“妈妈,这要从我们在奥米-阿拉河边遇到阿布鲁那天说起。”在母亲重复了一遍那两个爱称后,奥班比招了。
“啊?疯子阿布鲁?”母亲跳了起来,惊恐地叫道。
奥班比似乎没料到母亲会是这种反应。他大概害怕了,垂下眼帘看着光溜溜的床垫,不作声。这可是我们发誓要保守的秘密。伊肯纳一开始同我们疏远,波贾就警告过我们绝对不能把这事透露给任何人。“你们俩都看到了这事对伊肯纳的影响,”当时他说,“所以,给我把嘴巴闭牢了。”我们都同意他的说法,发誓删除这部分记忆。
“我问你,”母亲说,“他们遇到了哪个阿布鲁?那个疯子吗?”
“是的,”奥班比低声答道,飞快地扫了一眼我们房间同哥哥们房间的隔墙,生怕他们听见他泄密了。
“天哪!”母亲叫道。然后她缓缓坐回床上,双手搁在头顶。她以这种古怪的姿势坐了好一会儿,不说话,只是磨着牙,嘴里啧啧有声。“好了,”她突然说,“立刻告诉我,你们遇到他后发生了什么事?你听到了吗,奥班比?我说过了,现在再说最后一遍,告诉我在河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回奥班比犹豫的时间有点儿长。他很怕讲这个故事。可是太晚了,他刚才那句话已经泄露了部分真相,母亲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像看见猛禽朝自己的羊群扑过来的驯鹰人一样,双脚在山上牢牢站定,随时准备战斗。即使奥班比想抵制她,也有心无力。
那是邻居抓到我们之前一个多星期的时候,哥哥们和我,还有其他男孩,钓完鱼准备回家,走在奥米-阿拉河边的沙路上时遇到了阿布鲁。当时我们正在讨论那天抓到的两条罗非鱼(伊肯纳非要说其中一条是合齿鲷)。走到杧果树和天国教教堂所在的空地时,卡约德大叫:“看,树下有个死人!死人!死人!”
我们立刻扭头看向那个地方,果然有个男人躺在杧果树下的落叶上,脑后枕着一根带着叶子的小树枝。他周围散落着许多大小、颜色(黄的、绿的、红的)和腐烂程度不同的杧果。有的被压扁了,有的被鸟啄过后烂了。那男人的脚底板就那么伸在我们眼前,丑陋不堪,就像运动员的脚,筋腱纵横交错,组成了一张繁复的地图。每根筋腱上还沾着枯叶。
“那不是死人;他在哼那个小调呢,”伊肯纳平静地说,“他一定是个疯子,疯子就是这样的。”
虽然我以前没听过那个小调,但一经伊肯纳提醒我就听到了。
“伊肯纳说得对,”所罗门说,“这是阿布鲁,能看到幻觉的疯子。”然后,他打了个响指,“我讨厌这人。”
“啊!”伊肯纳叫道,“就是他吗?”
“是他——阿布鲁。”所罗门说。
“我都没认出来。”伊肯纳说。
我打量着这个疯子。伊肯纳和所罗门都知道他,但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他。阿库雷的街道上游荡着许多疯子、流浪汉和乞丐,全都平淡无奇,而眼前这个不但有独特的身份,还有名字,一个大家似乎都知道的名字,这令我感到奇怪。就在我们端详他的时候,他举起双手,让它们古怪地杵在空中纹丝不动,那种庄严感让我立刻心生敬畏。
“看!”波贾说。
这时,阿布鲁坐了起来,他好像被钉在了那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方。
“别管他。咱们走吧,”所罗门说,“别跟他讲话,我们走,别管他——”
“不,不,我们应该吓一吓他,”已经迈步向那个疯子走去的波贾建议,“我们不能啥也不做,会很好玩的。听着,咱们可以吓他一跳,然后——”
“不!”所罗门激烈地反对,“你疯了吗?你难道不知道这人很邪门儿?你难道没听说过他?”
所罗门还没说完,那疯子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波贾怕了,赶快往后一跳,跟我们站到了一起。这时,阿布鲁像杂技演员一样灵巧地跳起来,双手贴着身体两侧,双腿并拢,直直向后倒去,恢复了最初的睡姿。这身体可真够柔韧的。我们不由得鼓起掌来并发出喝彩声。
“他是个巨人——超人!”卡约德叫道。我们都笑了。
我们忘了回家。现在,夜幕缓缓落下,我们的母亲很快就要找我们了。这个古怪的男人让我既兴奋又着迷。我把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说:“他就像狮子!”
“你把什么都跟动物比,本,”伊肯纳摇着头说,好像这个比方让他不快,“他跟什么都不像,听到了吗?他就是个疯子——疯子。”
我忘乎所以、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个神奇的生物,直到脑海里充满有关他的细节。他从头到脚都脏污不堪。刚才他敏捷地跳起来的时候,有些秽物随着他的身体移动,另一些则散落在地上。他下巴上有块刚愈合的伤疤,背上黏着的烂杧果正在往下滴水。他嘴唇干裂,乱蓬蓬的头发像植物的卷须一样伸展,跟拉斯特法里教徒9差不多。他的牙齿几乎全黑了,让我想起表演吐火的吉卜赛人和马戏团演员。这些人的牙齿大概会被烧焦吧?躺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人,除了一块从肩部松松垮垮垂到腰部的破布,身上寸缕不着。他的私一处毛发浓密,陰茎青筋暴露,像条裤腰带一样软塌塌地垂着。他的双腿遍布虬结曲张的静脉。
卡约德捡起一个杧果,朝阿布鲁扔去。那疯子像是料到了这一招,伸手接住了。他把杧果拿得离鼻子远远的,好像受不了那刺鼻的气味,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他把杧果抛得又高又远,也许会一直飞到三十公里外的市中心。我们全都惊呆了。
我们就那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直到所罗门往前走了一步,说:“看到了吗?现在你们信我说的了吧?普通人能做到吗?”他指着杧果飞去的方向,“这个人邪门得很。咱们回家吧。别管他。你们没听说他是怎样杀死自己哥哥的吗?还有比杀死自己兄弟的人更邪恶的吗?”他像大人训小孩时那样用手扯着自己的耳垂,“我们现在就回家吧!”
“他说得对。”伊肯纳想了想说,“我们是该回家了。看,天都黑了。”
我们刚迈开步子,阿布鲁就哈哈大笑。“别睬他。”所罗门挥手催促我们。别人都开始向前走,只剩我迈不动步子。我突然觉得很害怕。按照所罗门的说法,这是个危险人物,说不定会扑过来杀死我们。我转过头,看到他真的跟在后面。我更害怕了。
“快跑,”我叫起来,“他要杀死我们!”
“不,他杀不死我们,”伊肯纳说着迅速转身面对那个疯子,“他看得到我们都带着武器。”
“什么武器?”波贾问。
“我们的钓竿。”伊肯纳不耐烦地回答,“如果他敢靠近,我们就用鱼钩撕烂他的肉,跟我们杀鱼一样。然后把他扔到河里去。”
那疯子好像被吓住了,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遮脸,发出奇怪的声音。我们继续往前走出好远,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伊肯纳的名字。我们吃惊地停下了脚步。
“伊可纳。”那人又叫了一声,是约鲁巴口音,“伊”字拖得特别长,“肯”字的鼻音被吞掉了,听上去像“伊可纳”。
我们困惑地环顾四周,想找到那个喊伊肯纳的人,但我们只看到了阿布鲁。这时,他站在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双手抱胸。
“伊可纳。”阿布鲁又大声说了一遍,开始朝我们挪动步子。
“别听阿布鲁的预言。很危险的。”所罗门朝我们嚷嚷,约鲁巴语里夹杂着他老家奥约州的方言的鼻音,“回家吧,赶紧回家。”他推着伊肯纳往前走。
“听阿布鲁的预言很晦气的,艾克。快走!”
“对,艾克,”卡约德说,“他听恶魔的,我们可是基督徒。”
我们都在等伊肯纳。他正盯着那疯子,看也不看我们,直接摇着头叫道:“不走!”
“干吗不走?难道你没听说过阿布鲁?”所罗门问。他抓住伊肯纳的巴哈马度假风旧T恤,但伊肯纳挣脱了,所罗门手里只剩一块破布。
“你们走吧,”伊肯纳说,“我不走。他在叫我的名字。他在叫我的名字。他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他怎么会——怎么会叫出我的名字来?”
“也许他听到我们叫你了。”所罗门的语调跟伊肯纳一样有力。
“不,他没有,”伊肯纳大声说,“他不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这时,阿布鲁换了更轻柔的语调叫他:“伊可纳。”接着,他举起手,唱起了一首歌。这歌我在我们街区听别人唱过,但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流传过来的,也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歌名叫“播撒绿色的人”。
我们听着疯癫狂的歌声,过了一会儿,所罗门甩甩头,捡起自己的钓竿,把从伊肯纳T恤上扯下来的碎布扔到地上,说:“你和你弟弟们待着吧。我走了。”
所罗门扭头走了,卡约德跟了上去。伊巴夫显然犹豫不决,一会儿看向我们,一会儿看向逐渐远去的两人。后来,他也走了,一开始慢吞吞的,走了大约一百米后跑了起来。
当他们三个的身影在我视野里消失时,阿布鲁不唱了,又开始叫伊肯纳的名字。叫了大概有一千遍后,他双眼望向天空,高举双手呼喊道:“伊可纳,在你死的那天,你会像鸟一样被人绑起来。”他用手捂住眼睛,表示失明。
“伊可纳,你会变成哑巴。”他用双手堵住耳朵。
“伊可纳,你会变成跛子。”他叉开小腿走路,双手合十做出祈祷的模样。然后,他的左膝碰到右膝,仰面摔倒在尘土里,好像膝盖骨突然断了。
他又说:“你会像饥饿的野兽一样舌头伸到嘴巴外面,再也缩不回去。”他伸出舌头,卷向嘴角。
“伊可纳,你会高举双手想抓住空气,但你什么也抓不到。伊可纳,到了那天,你想开口说话,”那疯子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你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架飞机飞过来,在轰鸣声中,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绝望的呜咽。飞机飞到我们正上方,像蟒蛇一样吞噬了他没说完的话。我们听到的最后一句是:“伊可纳,你将在一条红河里游泳,但你永远游不出那条河。你的生命——”然后就听不见了。飞机的轰鸣声和附近小孩们的欢呼声让夜空充斥着不和谐的杂音。阿布鲁狂乱而困惑地抬头看天。然后,他似乎勃然大怒,提高了嗓门,但仍旧被飞机的轰鸣声衬成了耳语。噪声渐渐消退。我们只听到他说:“伊可纳,你将像公鸡一样死去。”
阿布鲁不说话了,脸上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接着,他挥舞着一只手,在我们看不见的悬挂在空中的纸或书上用只有他能看见的笔写字。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写完了,于是唱着歌、拍着手走了。
我们看着他的脊椎随着唱跳的动作前后扭动。充满感情的歌词像随风飘散的尘埃一样落入我们耳中。
风吹过来,
树一定会晃动。
没人能用床单,
遮住月亮的光辉。
哦,万物的主,
我是你的使者。
我乞求你撕破苍天,
赐给我们雨水,
让我播撒的绿色活过来。
我乞求你切分四季,
让我的言语能呼吸,
让它们结出果实。
那疯子唱着歌远去了,歌声渐渐消失,他的肉体和伴随着肉体的一切——附着在树间和地上的他的存在感、气味和影子——也都消失了。他的踪影一消失,我就意识到夜幕已经落下,笼罩着万物,一切都朦朦胧胧。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在杧果树上和周围蔓延的埃桑草间筑巢的鸟儿就变成了黑影,飞过眼前也无法觉察。两百米开外的警察局上空飘扬的尼日利亚国旗也变黑了。远山融入了暗黑的天空,叫人看不出它们的分界。
哥哥们和我往家走去,感觉有些受伤,就像被人随随便便揍了一顿。周遭的世界一成不变地运转,并无任何针对我们的不祥征兆。街头人气十足。路边的小贩在桌上摆出了灯笼,点起了蜡烛。人们走来走去,影子投射在地上、墙上、树上和建筑物上,形成一幅幅活灵活现的壁画长卷。一个穿着北方服装的豪萨族男人站在一个蒙着防水油布的木棚后面,翻转着木炭炉上的肉串。木炭炉是用金属盆改装的,上面升起浓浓的黑烟。跟这男人隔着一条陰沟,一条长凳上坐着两个女人,身体前倾,在一个真正的炉子上烤玉米。
离我们家只剩几步路的时候,伊肯纳停下了脚步,我们也只好停下来。他站在我们三个面前。我们只看得清他的轮廓。“刚才飞机飞过的时候,你们有谁听清他说什么了?”他的声音有点儿抖,但不失平和,“阿布鲁一直在说,但我听不见。”
我没听见疯子的话,飞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从它出现到消失,我一直手搭凉棚盯着它看,希望能瞥见上面的乘客。他们很可能是外国人,正飞往西方某地。波贾和奥班比似乎也没听见,因为他们谁都不作声。伊肯纳转过身正要继续往前走,奥班比开口了:“我听见了。”
“那你还等什么?”伊肯纳咆哮起来。我们三个往后退了几米。
奥班比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你聋了吗?”伊肯纳大声说。
我被他的怒气吓坏了,垂着头不去看他,改看泥地上他拉的长长的影子,追踪他的行动。我看到他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扔到地上,然后,他的影子靠近奥班比,头部先是拉长,然后又缩回原形。等到他的影子不再摇晃,我看见他的双手挥了出去。接下来我听到奥班比手里的罐头盒落地的声音,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泼在了我腿上。两条小鱼——其中有一条伊肯纳坚持认为是合齿鲷——从罐头盒里飞了出来,在泥地上扭动。罐头盒滚来滚去,流出更多的水和蝌蚪,鱼身上越发泥泞。最后,罐头盒不动了。有那么一会儿,两个影子都不动。后来,有一只手臂变长了,直伸到街对面。接着是伊肯纳的呼喝:“说出来!”
“你没听见他的话吗?”波贾恶狠狠地说。奥班比一只手护着自己,以防伊肯纳袭击。他其实已经开口了。
“他说——”奥班比有点儿结巴。波贾一说话他就闭嘴,然后重头来过:“他说——他说有个渔人会杀掉你,艾克。”
“什么,一个渔人?”波贾的嗓门很大。
“一个渔人?”伊肯纳重复了一遍。
“是的,一个渔——”奥班比没说完。他在发抖。
“你确定吗?”波贾说。奥班比点点头。波贾又说:“他的原话是什么?”
“他说,伊可纳,你将——”他停住了,嘴唇发抖,目光扫过我们每个人的脸,停在了地面上。他就这样盯着地面继续往下说:“他说,伊肯纳,你将死于渔人之手。”我很难忘记奥班比说完后伊肯纳脸上浮现的陰影。他先是仰望天空,似乎在找寻什么,然后转向疯子消失的方向,但那里只剩一片橘红色的天空。
快到我们家院门口时,伊肯纳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但没有特别盯着某个人。“在他的幻觉里,你们中有一个会杀死我。”他说。
还有很多话涌上他的嘴唇,但最终没有落下来,就好像这些话被拴在从他喉咙里长出来的一根绳子上,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拉,就缩回去了。接着,他似乎不确定该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不等我们说话——波贾其实就要开口了——就进了院门。我们尾随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