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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M.C.希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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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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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梅奥·科尼利厄斯 ·希金斯 伸出双臂,尽情地向空中舒展,目光偷偷地向四周打量一番。一切都是那么正常。他在迎接日出,谁也不知道他在这儿。他的手腕上本来用橡皮筋系着生菜叶子,犹如绿色羽毛的镯子。由于双臂的运动,那些叶子便开始摆动起来。

M.C.(他就这么称呼自己)感到有点热,周围的空气也湿润润的。随着黑夜 渐渐消退,本来就弥漫在山间的湿气显得更加凝重。不一会儿,他的身上就感到冷冰冰潮腻腻的。夏天的绿色植物,有枯有荣,散发出阵阵气味,再加上热气,令人有压抑之感,但是他并不在乎。此刻他正、庄意观察辽阔的山地,起伏的群山的轮廓随着黎明的到来变得渐渐清晰。他站在自家的凉  台上,只见他居住的那块靠山的高地似乎在他的脚下逐渐消退。

他思忖着:我是悬在半空中呀!

东山后面的云块渐渐露出了晨曦。

只要我想干,就可以把太阳弹到一边。

家里的人还 都在沉睡之中。周围是那么的寂静,这就更表明他起得这么早有足够的理由。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他尽可以相信自己是被挑选出来担任警戒的,让他注视群山的动静,因为他可以一直面对群山悬在半空之中。他也可以假装他的后面和上面没有什么值得警戒的。那一棵棵松树,就像一根根柱子撑起了凉  台的顶,他在旁边伸展双臂,像是给美景加了一个个画框。他就是M.C.希金斯 ,高高在上,高于一切。

M.C.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心里想:今天会是我最美好的一天。他放下双臂,用力吮吸着“手镯”上那清凉  而又新鲜的绿色植物。他轻轻地咬着生菜茎,然后把整片生菜叶子放在嘴里咀嚼。

这座山——真的会属于我的吗?爸爸说,总有一天会属于我的。

他爱山,爱山间的黎明慢慢腾腾延续得那么长。可是他又有点犯了愁,眯起眼,望着山间仍然没有消退的黑暗。

此刻的山还 不能说属于我们。

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走下了凉  台。

爸爸怎么说的,不去管它。

“我们不得不离开这座山,”他轻声地说,“这实在是件遗憾的事。”

M.C.急速走到高地的山嘴一带,只见下面生长的植物乱糟糟的,深影沉沉。他尽量不去看一侧的庭院,那儿的场地上堆的是废汽车,还 有他那独一无二的奖品。

一想到那个奖品,他就自言自语道:待会儿再去看吧,待会儿阳光会照得它闪闪发亮。

他穿过地下的植物丛,选择一条通向山边的小道。很快他就在松树林中急速奔走了。手上的生菜叶“镯子”,叶片不停地摇曳,像是翩翩飞舞似的。

M.C.脚上没有穿鞋,不过他穿的蓝色牛仔裤却烫得直挺挺的,上身穿的是褪色的褐色T恤衫。他的背生得宽大,那件T恤衫的色彩和他的皮肤正好相称,可以起到第二层皮肤的作用。他开始流汗了,但是在树丛和绿茵中走起路来仍然轻巧自如。他披荆斩棘,继续勇往直前,以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是,正如星期四和星期六那两天一样,到现在我连一只兔子也没有逮到呀。

他还 得把三个捕兔器检查一下,然后回家等候一位刚从城里来的人。

山里的人传说:一位陌生的黑人进了山里,还 带了一架录音机。人们还 说:他衣着十分讲究,一心等着要把声音录进他那架录音机里。

M.C.现在已经想出了办法,要使爸爸、妈妈和弟妹们摆脱这危险的山区。他正是在听到有关对城里人的传说之后想出了办法。两天前,他也在等待日出,当时头脑中就有了个主意,这个主意在这两天里逐渐成熟起来。

那个城里人想要妈妈成为歌唱家,犹如无线电台里唱歌的巴比姐姐那样,M.C.心里这么想着。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全家都跟着她到处旅游——难道不是挺美的吗?但是,妈妈比巴比唱得还 要好,那人要使妈妈成为闻所未闻的歌唱家。

城里那个人已经得到了消息,有人对他说起M.C.的母亲,说她有一副好嗓子。

我离开了家,万一他到了我家怎么办?不会的,他不会去得这么早。M.C.琢磨着,那人要去也得步行,或许走在山间途中还 要迷几次路呢。

M.C.住在内陆地,离俄亥俄河有三英里。他把捕兔器安设在一片高地的边缘地带,位于萨拉山上一片叫做基尔的小山之间。他的家就住在萨拉山露头的地方,而基尔小山一带住的是基尔伯恩一家,那家最小的儿子和M.C.一般大。

M.C.像个影子一样,在静静的湿地上往前走,不觉感到好笑。本·基尔伯恩虽然年龄和他一般大,可是个子只有他一半高。M.C.生得高,皮肤栎褐色,这一点很像他的母亲,但是他生得健壮有力,这一点又很像他的父亲。他臂膂有力,动作优美,这使他成了山区一带最好的游泳能手。一年半前,他第一次试着在俄亥俄河里游泳,差一点淹死。

父亲发现他待在岸边,精疲力竭,还 在呕吐,就责问道:“你以为河流也像小池小塘一样?你怎么也不想想就一个劲儿地往里面跳?”

接着,父亲就用带子抽他:“就是轮船下河,掌舵的还 得想一想河水是不是流得很急。(劈啪!)我并不是说你不会游泳(劈啪!),但是你要了解一下情况,要试试水(劈啪!)。你应该懂得你能不能下去游。(劈啪——劈啪——劈啪!)要是真能游,就是不花钱,我也还 得奖赏奖赏你呀!(劈啪!)”

M.C.离开了小道,来到一片开阔地,那里长着西洋参及野雏菊。他伫立了一会儿,四处寻找,终于观察到他第一个捕兔器半隐半现地露了出来。他小心谨慎地往那儿走,以前他把捕兔器安设在一条又长又窄的山沟旁。沟的那一边就是基尔小山,不过那边的土地、房屋以及仓库,他根本就看不到,因为山谷里长满了许多高大的树,遮住了他的视线。

M.C.又止住了脚步,轻轻叫了一声。接着,他双手把嘴紧紧拢住,放声大叫,声音就像小火鸡在咯咯地叫。他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一道出门,常常碰到大群大群的野火鸡。现在这些鸟已经很稀少,很难见到。

M.C.注意听着动静。

果然,深谷那边有了回声,那叫声像是一只小猎狗对着母亲的耳边尖声尖气在哼叫一样。

不出M.C.所料,本·基尔伯恩正在那儿等他。M.C.把捕兔器查看以后,就会和本待在一起了。

学鸟叫也好,学狗叫也好,他们不是在玩耍。这是M.C.的一种暗号,表明本的父亲或叔叔并不在这一带。M.C.不肯碰见基尔伯恩家的人,正如他不希望自己的父亲知道他和本在一起玩耍一样。老乡们都说,基尔伯恩家的人鬼得很。有的说,基尔伯恩家的女人能够自己催眠驱鬼;那家的男人和女人都能手到病除,不过M.C.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周围一带的孩子们都不肯和本在一起玩耍,他们说是因为他长得又小又有点神经质。但是M.C.从小就一直同他在一起玩,并不了解人们所说的那些情况,后来长大一些才听别人说过。现在他认为,本就像一个染上坏习气的孩子,他不仅摆脱不了,还 要时常把他放在心里。

M.C.安放的捕兔器,约一码长,一英尺高,宽为一英尺多一点。他把捕兔器全放在一起,远离了小树丛,远离了带有网眼儿的铁丝网。

他思忖着:最好快点把三只捕兔器分隔开。堆叠在一起,我们移动的时候……

他查了查捕兔器,自己对自己说:三只捕兔器的弹簧连动也不动。

他透过铁丝网窥看,只见里面作诱饵用的生菜叶子还 是原样未动,只是因这两天天气炎热变得腐烂了。动物踏出的那些小道使得兔子跑过了树林进入了深沟,到那儿去喝溪水,又跑到基尔伯恩太太家的菜园子里。

M.C.心想,可能是生菜叶子有怪气味,连个兔子影儿也没有见着。

他感到一阵恶心,把捕兔器的门掀起来,伸手去掏第一只捕兔器里面的生菜叶子,很快把那些渐渐腐烂的诱饵扔到了深沟里。等把另外两只捕兔器也掏空以后,他把随身带的新鲜生菜叶子放到里面。

他想:把这些生菜叶子放到捕兔器里,这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但是我一定得尝一尝野兔子肉。

安排好了以后,M.C.把踩倒的野草又扶了起来,使捕兔器并不那么显眼。然后他往深沟那边走,紧紧抓住藤蔓桥上的一根木柱。那座“桥”的另一头便是基尔小山。

M.C.心想:这是我搭的“桥”。

有一个时期,他老在思考:本的母亲为了去别的地方,常常要从山谷的一侧爬,而且身上往往带着一个孩子。思考以后,他渐渐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藤蔓很粗,”他对本说,“叫你爸爸和叔叔割些藤蔓,再把它们编织在一起。”

他还 对本说:深沟的两边要埋上木桩,插在坚实的地下。还 对他说藤蔓怎么浸湿;怎么样打成环,绕在每根木柱的上下;藤蔓该怎么编,怎么个捆法才结实。

M.C.在想:这些都是我策划的。看着那些网格状的藤蔓架起一座简单的桥,他心里挺高兴。

只是有一件麻烦事。

本总是那么呆板地生活。同他讲新东西,他总是不大相信。M.C.懂得的东西说给他听,他永远也不肯下决心去干。最后,他终于告诉了父亲,基尔伯恩先生这才放下别的活儿开始搭桥。

M.C.身子向前,尽可能多抓住木柱,接着便荡开了身子,连跑带滑翔,直落到山谷。他还 要注意山谷中一块块渗漏的部分,因为那些地方干涸,而别的地方就形成了潮湿地。形成湿地的地方要么可能松软多泥,要么像个无底的污水渗井。在这一带生长的植物不是黄绿色就是都腐烂成了黑色。

M.C.心想: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很麻烦。

他继续向山谷下沉,没有任何危险就到达了山谷之间,就听到下面溪水潺潺。

这时,一阵嗖嗖的响声从他的头顶上呼啸而过。M.C.身子取蹲伏的姿势。他笑了笑,还 像火鸡一样咯咯地轻声叫着。他抬头向上,朝周边打量了一番。

本·基尔伯恩已经从山沟对面的树林里纵了出来,他的手和脚紧紧缠绕在一根又粗又老的藤蔓上。他一个劲儿地向前滑动,嗖嗖的响声从M.C.头上四英尺高的空中呼啸而过。

“快点!”本一面滑行,一面轻轻叫了一声,纵身上了基尔山边的树丛里。

这一带山沟年代久远,周围的树木比别的山间树木要高大。往日沟里有一条小河流淌,本的祖母对此情况记忆犹新。她曾头戴无边呢帽,渡过那条蜿蜒曲折的小河,到达俄亥俄河附近的哈伦顿城镇。

如今河流已成了小溪,溪里也只是渗出一点水。由于树木那么高大,M.C.怀疑那条小河仍然在树底下流淌。那些树不仅生得高大,而且树上的藤蔓曲曲折折的,一根根都像人的胳膊那么粗。说不定那些藤蔓都是有毒的长春藤,是基尔伯恩家施了妖术长成的怪物。

藤蔓还 带有巫术,M.C.觉得这倒挺有意思。

有趣的是,这些藤蔓从来没有使我产生什么渴望,也没有使本产生什么渴望。

藤蔓盘绕纠缠着往上攀援,一直伸到了树顶,又和其他树枝和藤蔓连在一起,形成了一层厚网,连强烈的阳光也无法渗透下去。又是潮湿,又是炎热,使得这儿雾气弥漫,笼罩在大地的上空,显得很阴森。

M.C.自言自语道:到了晚上,我可不想被缠在这种地方。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想像着那些藤蔓向他袭来,隐隐地聚拢在他周围的那种可怕情景。

M.C.跳过了小溪,方向对准正在高树枝上等他的本那儿。本生着一副呆板的面孔,面色青黄,始终带有一点病态。他一头乱糟糟的红头发,又浓又长。基尔伯恩家孩子的头发都是那种颜色,只是红的深浅不同而已。

看到M.C.越来越近,本高兴起来,咧着嘴笑,露出了又小又尖的牙齿。那两条腿一会儿伸,一会儿屈,仿佛高兴得又蹦又跳似的。

M.C.和本在一起,处处表现得像个大人,很有能耐,好像他不是随随便便经过这儿一样。他是堂堂的M.C.,要对自己使用的藤蔓做一番检查——那藤蔓就悬挂在大树干下面。他双脚支撑在树干上,抬起头紧紧抓住藤蔓,身子尽量后仰,使劲拉住藤蔓。藤蔓可以经得住他身子的重量,他就往树上爬,一直爬到与本相邻的树杈上。

那棵树杈弯弯曲曲地向平面延伸,以吸收阳光。两个孩子为了使自己身子保持平衡,站在那儿不动,紧紧抓住藤蔓。一时间双方都不做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默地互相表示敬意。M.C.很喜欢本。只是有点遗憾,因为他生得太小,而且又很孤独——这两点都是本感到不自在的地方。他对本还 有点羡慕,因为他懂得巫术。他知道,本很看重他,因为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愿意和本在一起玩耍。M.C.生得高大有力,没有伴也不在乎,照样能把事情干好。

他们之间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本从来不用手接触M.C.,免得失去这个惟一的伙伴。

他们俩共同的问题是:两个人不能在同一条道上走路,因为担心M.C.的父亲或其他人看见。M.C.要是走在道上,本只得悄悄地跟在后面,或是藏在树后。那样才能待在一起而不致引起麻烦。

“我先走。”M.C.突然开了口。说着他就离开了树杈,从深沟上荡了出去。他穿过了地面上一大片迷雾,很快就忽隐忽现,像个鬼一样在薄薄的迷雾中轻轻荡漾。

想到这些藤蔓真管用,他很高兴。裸着的双臂在迷雾中也感到一阵阵凉  爽。但是,在藤蔓上滑行毕竟不是最好的途径。

M.C.已经到达那一边。接着,本荡开了树杈,穿过迷雾在低空中滑行。他又在往回荡,正好悬空在小溪上方,从M.C.身边经过。

“我有办法荡过去。”M.C. 一面滑翔,一面轻声说。

本高兴地咧着嘴笑。

M.C.落在树杈上,立刻又荡回去。他和本同时从相反的方向到达了小溪上方。

“嘿,老兄。”M.C.耳语般地叫了一声。

“嗯.M.C.老兄。”本同样回叫了一声,双脚紧紧夹在藤蔓上。

他们俩在藤蔓上缓缓地荡来荡去。那些老藤蔓因负荷重,拉得紧,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两个孩子越荡越慢,最后都荡着停在了那儿。

M.C.双脚紧系住藤蔓,等到可以用一只脚支撑的时候,他用藤蔓绕着腿,并进一步绕着腰,让自己悬空在小溪上方,两只脚蹚着小溪那清凉  的水。本也照着样子做。

在寂静的山沟里,他们在悠悠地荡着。本显得特别高兴。M.C.也觉得很愉快,尽情体会那深寂的山间气氛。他甚至还 扫了一眼本的双手。那双手很小,几乎和平常人的手相同,只是每只手上生着六个手指头。本的脚也都长着六只脚指头。老乡们说,基尔伯恩家的男人个个都生着六个手指头,六个脚指头。

看着本那双带有巫气的双手,M.C.认为,第六只手指头不会强烈地运动,也不会干出什么魔术。其他十个指头紧抓在藤蔓上,而那两个不过是多余的罢了。

M.C.的注意力随着小溪的流水声走向远方。他能听到附近基尔伯恩家土地上的人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不分明;碗碟的聒噪声,还 有小鸡啄食的咯咯声。再远一点,他好像听到了深沉的咳嗽声,以及机器的隆隆声。

天色这么早,推土机就开始干活儿了吗?

从屋子里又传出了响声——那是孩子烦躁不安的啼哭声。

“你爸现在在哪儿?”M.C.低声问本。

“他在家,”本答道,“李叔叔,乔叔叔都在家。要等到明天才有活儿干。但是到今天晚上,他们要把冰窖填满。”

“他们会不会很快就要过这座摇荡的桥?”M.C.问道,他不想碰见基尔伯恩家的人。

“不会,不到下午他们不会从桥上走,”本回答,“到那时,我还 得给他们帮忙呢。”

M.C.的父亲早就对他说过:如果碰到基尔伯恩家的人,坚决不允许他们走他的道。

“你妈妈呢?”M,C.接着又问道,“我有一阵子没有见到她了。”

“她也在家,”本对他说,“昨天夜 里,她有大半夜 在外面。”

“到外面找鬼去了吗?”M.C.说话的口气带有很尊敬的意味。在谈到基尔伯恩太太的巫术时,他总是显得很有礼貌。

“接生小宝宝。”本说。

“啊,”M.C.应了一声,接着又问,“今年她的菜园里长得不错吧?”

“今年长得一点也不好,”本答道,“我爸爸说,到处都在采矿,往后会越来越糟。”

“采矿与你妈妈菜园里的菜有什么关系呀?”M.C.不明白地问道。

本沉默了片刻,那样子像是不想再谈下去。但后来还 是勉强地答道:“是这样的,我爸和乔叔叔跑东跑西,跑了老远,顺着煤层一带寻找开矿的地方。他们没有到萨拉山那边,因为你爸爸会不答应的。但是他们不论到什么地方,总要插手开矿的口子……”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想在山上制造巫术?”M.C.不大相信,两眼直盯着本。

“我只是说他们是怎么做的,”本答道,“我爸说,他们不能马上就奏效,但是可能慢慢会奏效。”

“当然不能奏效,”M.C.说,“就因为这样,老乡们都同你爸隔得远远的。”

“他就是找不出办法使山恢复成老样子。”本望着M.C.,心里很急,很茫然。

“讨厌!”M.C.说了一声就沉默不语。他想像着本的父亲把双手紧抵着一条条煤层的巨大裂口的情景,心里极为恼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两年前,推土机在萨拉山顶上开了个大裂口。他们把树都连根除掉,为了找煤,把挖掉的泥土堆在一旁,堆得很高,而且越堆越高,M.C.心里非常害怕。他夜 里常做噩梦,梦见那些土堆塌方了,一堆一堆地往下倒,把靠山的他家都埋起来了。

但是,他的噩梦并没有成为现实。那高大的土堆并没有倒下来。后来,他也不做噩梦了,渐渐地消除了恐惧心理。可是接下来,别的事提醒了他,仿佛随着城里人的到来,就有机会离开山区了。正如本的父亲经常干傻事一样,M.C.的心情也很容易急躁。

“把那个城里人的情况再对我说说。”M.C.说话时尽量掩盖自己的激动。

“难道他就来了?”本反问道。

“我想快了,”M.C.说,“我一会儿要回家,你就快点儿说吧。”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本说。

“我知道。”M.C.说,“但是,我想在他没来之前,再听你说一遍。快说吧。”

本叹了口气。“好吧,就听你的。我打听过,从这儿到哈伦顿城镇,碰到谁就打听,问他们是否见过那人。就在靠城郊的那边,有人见过他。他好像往东边走,往河那边走。他始终待在离城很近的地方,我估计,他是怕山。不管怎么样,我往河边走,见到人就问:‘你见到一个城里人吗?他带着录音机到这边来了?’他们说:‘见到了。’他们边答话边哈哈笑。他们要他录音,想听听他们录下的声音是什么样子。还 说,  ‘这支歌,在我家里保存了一百五十年。’城里人信以为真,就把他们唱的歌录了下来。”

“你快说说,那人什么样子?”M.C.急切地问。

“我还 没有说到看见他呢。”

“得了,快说吧,别老磨蹭。”M.C.催促着。

“这个人很规矩,”本开始说了,“我发现他坐在船坞那儿,和几个人在钓鱼。你一看就知道他们当中哪个就是城里人。”

“快说呀!”M.C.又在催。

“是这样的,他正在吃中饭,真是细嚼慢咽,慢腾腾的,那样子好像他一点也不饿。与其说他饿,倒不如说他很疲倦;与其说他疲倦,倒不如说他心情很不好。我猜想,老乡们骗了他——‘一百五十年’的歌让他花了一星期的时间。他好像对这件事不怎么高兴。我就感到奇怪:一个人花掉了一星期时间,怎么就没有什么用处呢?”

“也许并不是那个原因,”M.C.说,“也许他录的东西根本就没有用。”

“也许是吧,”本说,“但不管怎么样,有件事你一定想知道:他穿的靴子真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靴子。皮子软软的,老兄,还 闪光发亮,就像两颗黑星星。”

“帽子也是皮的吗?”M.C.问。

“是绒面皮帽,”本说,“夹克衫也是绒面皮革的。那条裤子至少值三十多块钱。”

他们在小溪的上空歇着,周围一片寂静,令人生畏,高大的树也静悄悄的,非常逼近。

还 是本打破了沉默。“你妈妈的情况,我都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一句谎话也没有讲。瞧他当时那激动的样子,他准会过来——你打算同他怎么说?”

“一开始什么也不说,”M.C.答道,“就好像我一直在等他来似的!所以我不妨看看他究竟能给点什么,”M.C.说到这儿,咧着嘴笑嘻嘻地说,“我真要是让我妈妈干些什么,我就找他要钱。你知道,钱够我们俩买件新衣服就行。我们有新衣服穿,也好到外面去逛逛。”

“你真的相信,他会让你妈妈成为歌唱家?”本问道。看到M.C.拉长了脸,他赶忙接着说:“我真舍不得你们离开。”他说得很不自在,目光离开了M.C.。

“也许我还 会回来,”M.C.和蔼地说,“看你是不是还 在这儿荡藤蔓。”他温和地笑着。

“你爸爸是不是也要离开山区?”本又问。

M.C.肚子胀得像一面鼓,密不透风:“你想要我们干什么——让我妈妈独自一人走吗?什么城里人,连认也不认识,就跟他跑?”

“我不过随便问问嘛。”本说,“嘘,别那么大着嗓门儿叫。我知道,你得摆脱那个废土堆。我真不明白,你干吗以为——”他突然停住不说了,担心又让M.C.听了心烦。

“我这是在浪费时间,”M.C.说,“我得走啦。”

他把绕在身上的藤蔓松开,身子稍稍一晃,就滑了下来,落在小溪旁。

“你干吗要走?”本问。

M.C.叹了口气。“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那个城里人可能已经到了我家。”

本说什么也不想让他走,就主动说:“那好吧,我送你一程吧。”

“照顾好你自己吧,”M.C.说,“我们最好就在这儿告别,免得碰到什么人。”

尽管两个人相隔只有几英尺,M.C.还 是举起手,挥手告别。

“再见。”本说。

“你要冷静些,昕到了吗?”M.C.对他说。

本坐在藤蔓上荡来荡去,那副样子怪怪的,显得很无奈,很烦恼。

“本?我可能要到星期三才来这儿。”

“也许在星期三以前就会看到你,就在小道上看到你。”本回答说。

“再见。”

M.C.调转方向,走出一片枯藤和雾气弥漫的地方,尽快攀登到山谷的陡壁。到了壁顶,他停下来向下俯视,只见本也朝他这边滑过来,准备攀登。M.C.穿过草丛,进入了树林。不到五分钟,本也到达了离小道不远的地方,在M.C.后面尾随过来。

本就在他附近,但不见其人,M.C.对此表示认可。M.C.虽然心里紧张,但他意识到,自己的感觉仍是很灵敏,能觉察到周围细小的动静。他在前面怎么行动,本在后面如法炮制,这倒是一种安慰。

M.C.心想:他是我的幽灵,我周围的一切他都能看得分明,连走哪条路都清楚。好一个幽灵伙计!

他们来到了离俄亥俄河只有几英里的地方,一到那里就到了乡村。十年以前,这儿还 有驼鹿和野鹿。现在这儿仍然是寂静的乡间,那里的人最喜欢安安静静地生活,不肯远离家人。那儿像M.C. 一般大的孩子,都在哈伦顿钢铁城镇的学校里受罪。他们一个个显得很笨拙,平时好动的双手摸不到带刺的松树,也不能在树枝上荡来荡去。在课堂上,一个个张口结舌,都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教师们也认为这些孩子反应迟钝。孩子们也只好受这一切罪。等到放学回家,他们这才又生龙活虎起来,在树林里显得又机灵又活泼。

山间到处充满着人和动物踏出的小道。只有像M.C.这样的猎手才能区别哪些是人迹,哪些是动物的足迹。凡是有足迹的小道谁都可以走。有些小道自古以来就有名称,比如小女人小径,顶顶高小径、顶顶低小径等等。还 有一些古老的车辙小道,似乎进入绿丛隐蔽处就尽了头,谁知到了陡山坡处又重新伸展开去。靠近煤层的几条小道已经拓宽,并且用机器平整过。据M.C.所知,那几条道上从

来没有人走过。

M.C.一向走的是萨拉高路。这条路夹在两边是山的高地上。路的一头是基尔山,另一头是萨拉山。这儿的树林斜向绵延而上,然后又急剧向下延伸。M.C.向任何方向看,都看不到开阔的远景。他只能看到眼前的道路,有时候可以仰望到一片蔚蓝色的天空。高地一带有零星的屋舍,但道路都不经过那里。如果要到达某个隐蔽的屋舍,M.C.就得走过几条从萨拉高路上岔开去的小道。

他听到鸟的呜叫,那是一些鸽子和鹌鹑。如果有山齿鹑在早上呜叫,那就意味着这天夜 里要下雨。他听到一群小鸟在上上下下地翻飞。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在头脑里嗡嗡作响,耳朵里像是有小昆虫在鸣鸣直叫,浑身又闷又热。

“M.C.,”空中传来了本的呼叫声,那声音仿佛就在M.C.的大脑中回荡。“注意有人。”果然,在他前面的道上有行人,M.C.吃了一惊。

有人走在萨拉高路上,就在M.C.前面不远。可能是某个女人要进城。萨拉山方圆一平方公里以内,他是无人不识,只要一打个照面,他就能认出是谁,更不用说彼此还 要道一声早安。

M.C.仔细打量那人的身影,可是她走起路来丝毫没有那种女性的悠闲。

那不是妇女,是一个姑娘。

他稍稍弓着身子,踮起脚尖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前走。他知道,本也会像他一样行动。

可能是玛丽。

威利斯 家住在高地南边,靠近萨拉山。玛丽是那户人家的一个女儿,比M.C.大不了多少。她很有力气,像个男孩一样健壮。你要是对她看上几眼,她准会掴你的耳光。玛丽的头发又粗又浓,乌黑发亮,几乎是笔直的。

“有点印第安人的血统,”M.C.的母亲曾经对他说,“头发那么长,全身力气都用到长头发上去啦。你要是把她的手扭过来,就发现她多么软弱无力了。”

M.C.不禁又笑了起来。玛丽·威利斯 壮得像头牛。他对此有亲身体会。有一次他曾在路上逮住过她,以为她没有什么力气。当时他跟在后面,想用早就学会的办法悄悄逮住她。他不声不响迈步上前,紧紧夹住她的双臂,小声说:他认为她长得真好看。

“M.C.,快放开我!”

他本想凑到她的脸上偷偷吻一下。当时他紧靠在她那一头漂亮的头发旁边,几乎得手。可谁知玛丽·威利斯 甩开了他,接着拳头就朝他猛揍过去。

M.C.还 记得:自己的鼻子给揍得出了好一会儿血。

现在,他离前面的人影只有十英尺。

再逮她一次!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走在他前面的那人不是玛丽,也不像这一带山里的人。她拿着一个包裹,是绿布裹着的圆包,用绳子打了个活结挎在背上。她很疲倦,走路并不东张西望。

是个陌生人。

M.C.很在行地尾随其后。对于自己的这一发现,他既感到高兴,又有点紧张。陌生人往往不单独到这一带山里来。他们一来,对山啊房屋啊,甚至连草丛和石头都要拍照。使M.C.感到惊奇的是,他们一遇到植物,不管开不开花,有毒无毒,都要采集。而且到后来,他们总要迷失方向。有一次,有几个陌生人来到萨拉山这儿观看景色,他们想来要点水,可是一看到M.C.的父亲琼斯 就缩回去了。

M.C.还 记得:当时我帮他们弄到了点水。他们要水干什么呢?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琼斯 ,等到走近时,用水擦脖子、擦脸,却不喝。他们对M.C.点头笑笑,很快就下了山。MC.根本就不明白:他们究竟是怕水呢,还 是怕他父亲。

走在前面的姑娘同那些陌生人不同。他看得清浅蓝色衬衫下的黑色皮肤。M.C.悄悄跟上去,离她很近,足以让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他简直就在她脚后跟,还 对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这样吓唬她,他也知道不对。可接着,他又从牙缝里发出一声口哨,又尖又响,仿佛他是个大人,天天都对小姑娘吹口哨似的。

她却继续走她的路。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吓唬了她,只见她把手伸向背后,只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包裹。紧接着她折向小道,脚步毫不减慢,只看了M.C.一眼,这一看使M.C.步子慢了下来。她不屑对他大声吆喝,那目光似乎表明:她也犯不着去揍他。他借此机会,看清了她戴着沉甸甸的手镯。就在这时,她突然离开小道,钻进了树林。M.C.侧耳听了听。根据松树枝急速发出哗哗的响声判断,他知道:她一发现本就跑掉了。

本一定瞪着双眼,一动也不动站在那儿,直挺挺像浅色的树干。M.C.不由得笑了。

“我可并没有伤着你呀!”他大叫一声。

等到她跑步的响声消失以后,他才继续往前走,尽量回想那个姑娘的模样。他能记得的,只是她个子不高,怎么也想不起来总的印象。

对了,那双眼睛,M.C.想起来了。那双眼睛黑黑的,有点斜,看上去不像是年轻人的眼睛。

他觉得对她远不止是一时的兴趣,只是她的形象不足以使他感到好奇。他快步往家跑,让她从自己的脑子里溜掉。

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此刻大约八点,那个城里人多半已经上路。

这条小道离开高地向下伸展,一直伸到一度是车行道的地方,那儿可以通向萨拉山一带的远方。M.C.离开高地,到了一处隘谷,那里有山上雨水多年流淌下来形成的车辙。里面十分干涸,光秃秃的,周围是一片树林。

M.C.站在那儿,就感觉到了隘谷光秃秃的泥地上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浪。他回头朝高地上看看,知道本在那儿停留过,现在正要转身慢步跑回家去了。

再见了,本。他自言自语。

他的头脑中想像得到本回答了他,也对他说了声再见。

M.C.又回头往隘口那儿走,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他的右边便是萨拉山,在天空的衬托下,那山是一大片隆起的高地。山上的树木由于迷雾的滋润和阳光的照射露出淡淡的青色。半山腰岩石突出的那一带,正是M.C. 一家人居住的地方。突出的岩石有一半隐映在树林之中。对地形不熟悉的人,根本就找不到那儿的房舍。

快要到家了,眼前金光闪闪,那铺路的细砂石泛着光彩,直映入他的眼帘。他笑了笑,爬上了隘口嘴,到了山上一条隆起的陡道上。他还 得抓住树枝或枝干,择路而行,有时候几乎要爬行。靠隘口嘴那边远一点的地方,有一条行走方便的小道,但是M.C.回家心切,不想走那条远路。他爬起来很吃力,弄得气喘吁吁。他停了停,朝上面看看,扑面而来的是一道刺目的阳光。

“我有办法过去,”他呼哧呼哧地叫着,  “我……有办法……过去。”

小道改变了方向,通向靠近岩石突起的地方,那里生长着多花蔷薇。小道穿过纷乱而又多刺的蔷薇,M.C.就顺着这条小道来到了突出的地方。此刻他正站在隘口嘴,那个地方就像是山上凸出一块半圆形的巨石。隘口嘴后面,山地高耸达三百英尺。就在山顶的下面有一条裂缝,仿佛是通向四面八方的小路。那是推土机推掉成吨泥土寻找煤层后形成的一道陡壁。周围的树已经连根铲除,泥土经过风吹雨打,日晒夜 露,使得那儿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黑疮。只是因为内部的平衡作用,使得那黑疮还 悬在山坡上,在岩石突出的上空,形成一片半凝固的废土堆,比M.C.家的房子还 要大。

终于到家了。他看到房子的门紧闭着。父亲、母亲两个人都去干活儿了;小家伙们也出去游泳了。房子的一侧正好靠山挨着,隘口嘴就在那儿绕过去。房子的另一侧是葡萄凉  亭,院子很开阔,那里还 有M.C.得到的奖赏,一件那样与众不同的奖赏。

对他来说,那儿一向是他心中闪光的灯塔。

你呀,真是一样好东西。

他赢得了这个奖赏。有好几个星期,他天天都在俄亥俄河上顶着逆流测试自己的力量。他早就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练出名堂来。

我没有被吓倒。我已经做到了,也不想再测试了,今后再也用不着测试了。

琼斯 说,你想要什么就说吧,真是说奖就奖。我早就打探明白。整个哈伦顿城,邮局门口,警察局,到处都有这样的东西。

他得到的奖赏是一根铁杆,一根冷冷的钢棒,亮晶晶,有四十英尺长。这是一个最好的可以骑在上面的东西。

铁棒那么高,闪闪发亮,M.C.抬起头仔细端详。杆顶上安了个自行车座垫。那是他自己动手安上去的,还 附上了踏脚板,下面两边各安上了两个三轮车的轮子。

他并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弄到了这根铁杆而又没有花钱。父亲让他把铁杆深深插在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院子里有汽车轮胎、挡泥板、小汽车车身,过去多年来,琼斯 把这些东西拖上山。可是他早就忘了原来的打算:想把那些东西拼凑成一辆能开动的汽车。

M.C.也不明白: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父亲为什么不把它们扔掉,铁杆从哪儿弄来的呢?也许和他弄到这些破烂东西的方式相同。也许他就是拿回家的。

也许铁杆如同汽车一样,是人家扔掉的;要么可能是哈伦顿轧钢厂里送给琼斯 的。多半嫌铁杆过长,至少长了十英尺,这样很可能哪个地方淬火不匀,会出毛病。

M.C.觉得:拿到这儿来倒挺不错。他站在那儿,对着铁杆仔细端详。在阳光下,铁杆黑中泛着蓝光,他很喜欢。一看到它,他的内心里就有一种宁静之感。

M.C.从废汽车上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他身子伏在上面,手紧紧抓住铁杆。

“就这么上去吧。”

他用衬衫揩试着手掌的汗,接着就开始爬。两条腿弯弯地绕着杆子,顺着光滑的铁杆往上爬,那种爬杆的窍门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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