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巨人婚礼
我抓紧了史提芬爵士的腰。
“你以为你是我的紧身褡包吗？”他抱怨道。
我们渐渐趋近之际，尤爱思正巧打开门，看看有没有刚到的客人。我们距离屋子 还 有一小段路，所以 还 能看见她的全身。凑近来的话，就只看得见巨人最靠近的部分——一条裙子，一件紧身胸衣，一条裤腿，或者是一张脸。
她有成年男人三倍的身高，可是身子并不宽。她全身每一部分都是长长、窄窄的：头部、躯干、胳膊、腿。不过，当她看见我们的时候，她狭长的鹅蛋脸却变了样子。她的笑容是那么开朗，硬是把她的脸颊笑成桃子似的滚圆，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也高兴得眯成两条缝。
“阿一唉哭比（尖叫）迪古（口哨声）!”她把史提芬爵士从马背上举了起来，然后才看见我，“两个人呃！欧阿呀基克（号角），欢迎两位！欢迎！婚礼过一会儿就开始了。尤妲比！”她呼唤她的女儿、今天的新娘，“看看谁来了。”
被朋友围在中间的新娘朝我们挥挥手。
“我不能长待，夫人，我只是送这位年轻小姐来找她父亲。”
“她父亲？”
“福瑞镇的彼得爵士。”我说。
尤爱思立刻笑逐颜开，“原来这位是他女儿！他一个字也没说。”她转向房子。
“他在哪儿呢？我去找他。他看见你在这儿，一定很高兴的。”
“求求你不要去，”我迅速说道，“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惊喜！我最爱惊喜了，我不会说的。”
史提芬爵士骑上他的马，“我得走了，再见，爱拉，再见，夫人。”
“可是你怎么能离开宴会呢？你根本连门儿都 还 没进呢！”
史提芬抬头看看尤爱思的长脸，它难过的时候显得更长了。
“夫人，我也很不愿意走，”他说，“只有最最紧急的事情，才能叫我离开。”他对我眨眨眼，“求求你，别悲伤了。只有在你很快乐的时候，我才能安慰自己。”
尤爱思眼含着泪笑了。“至少让我给你带一些食物在路上吃。”她匆匆走进屋子，同时回头喊着，“一下子就好。”
“苦命的武士也是外交家呢。”我说。
“有时候必须如此。我会告诉王子，我把你交到可靠的大人物手里了。”
尤爱思回来时，手拿一只野餐篮，里面装着一只鸡翅膀，就跟一只火鸡一样巨大。史提芬爵士骑快马飞驰而去，尤爱思也匆匆走开，招呼新来的客人了。
我走进屋子，加入人群。除了最靠近我的人（或是他们身体的某部位）之外，我什么也没看见：一群正在争论挖矿技术的地精，两位女巨人的裙子。我该如何去找一个跟人类同样大小的仙女呢？唯一的线索是她的小脚，可是小脚却是藏在她的裙子里的。
巨人们都挤在一张桌子周围，那桌子的高度足以让我在下面行走而碰不到头。我走近屋子另一边的一张凳子，上面堆满了给小人吃的食物。找人的同时，不妨趁机吃点儿东西。我在碟子上（一个大如浅盘子的小碟子）放了一片马铃薯、三条一英尺长的四季豆荚，和一个气球大小的乳酪泡芙。
想要边走边吃这些食物，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在手臂上搭了一条餐巾，它却一直拖到了地上，于是我慢慢走到放在餐厅墙边的一个巨大枕头旁边——那是给人类、地精与精灵坐的长椅。我不如边吃边看人吧。
现场的银餐具都太大了。我四下张望一番，看看别人是怎么吃的。有的手拿大如斧头与铲子的刀叉困难地吃着，有的怔怔地望着自己的食物，不知该怎么办。 还 有人索性用手抓着吃。
四季豆荚与马铃薯片倒是容易，我用两手捧着吃。乳酪泡芙可就不同了，我一口咬进去的时候，乳酪便慢慢流出来，结果我半张脸沾的都是乳酪。
我擦脸的时候，“哐当”一声响，那低沉的隆隆声在我的胸中回荡。婚礼就快要开始了。
我跟随人群鱼贯而出。在没有墙壁的限制之下，人看起来就没那么多了，这样我会更容易一眼看到更多的宾客。父亲就在我前方，仅有几码的距离，也是找东西的样子。我停住脚步，好让几位巨人隔开我们。然后我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再混在他们中间，溜过父亲身边。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来到一片平坦的场地，那儿已经搭起可供巨人与较小的人类观礼的看台。已经有几个人到了，而且找好位子坐下了。我溜到一个高个儿后边，好遮住自己。我的位置靠近走道，有利于细看新到的客人的脚。他们每上一级阶梯，不是出现一只靴子，就是伸出一只拖鞋。我一一把它们点出来。
普通脚、普通脚、大脚、好大的脚。
长凳几乎已经坐满。父亲也到了，坐在离我老远的地方。
普通脚、小脚，但 还 不够小。普通脚、普通脚、普通脚、好小的脚！好小的脚！
两位仙女由一位绅士（他当然也是一位神仙）陪着，挤进我前面仅仅两排的座位。那绅士缩着肩膀，其中一名仙女胖胖的。不过，另一位仙女倒是符合每个人对仙女的期望：颀长且优雅，大大的眼睛，皮肤和丝缎一般洁白无瑕，嘴唇殷红有如石榴籽，脸颊是夕陽刚刚偏西时的天色。
看台上实在太拥挤了，我无法靠近他们，可是我会时时盯着，以防他们离开。
婚礼开始了。
新郎、新娘手拉着手步入婚礼会场。她手拿一个布袋，他则背着一把锄头。两人都身穿长裤与白色的罩衫。
一看见他们，巨人落座的看台那边立即欢声雷动。巨人尖叫、呻吟、低声咕噜以及哼哼说着新娘子好美，新郎好英俊，又说他们将会身体健康，永浴爱河，而今天更是每个人记忆中最快乐的一天。
除了露出满脸的笑容之外，小两口并不理会大家，径自开始种植一排玉米。他把地锄好，由她从布袋里拿出玉米种子撒在地上，再用潮湿的土把它们盖起来。
他们种完之后，云团不断涌起，下起小雨来了，虽然典礼开始的时候，天空明明是很晴朗的。巨人张开他们的双臂，歪着头，迎接雨水的到来。
我注视下方的神仙。两位长相平庸的神仙正在微笑，那位美丽的仙女却是一脸的狂喜。她似乎在唱歌，泪珠从她的脸颊滚下。
巨人演着一出他们俩共同生活的哑剧。他们种田，盖了一栋房子，又从观众当中带出一批又一批年长的子女。众人于是进入想象中的家，然后又是更多的婴儿，算是他们的孙儿、孙女。哑剧结束的时候，小两口躺在草地上，象征着他们至死都在一起。
然后他们一跃而起。这时巨人们纷纷拥上前去拥抱新婚夫妇，为婚礼喝彩，长椅全都被踢翻了。
我待在原处，觉得真是不可思议。这些巨人何其有幸，得以看见他们的人生如此甜蜜地展现在眼前。这出哑剧对你有帮助吗？它能阻止食人妖来吃你吗？它能预防旱灾和水灾吗？它能让你平平安安把儿女养大才安心死去吗？
除了那美丽的仙女与一些巨人之外，每个人都朝屋子走回去了，包括父亲在内。我留下来看那仙女，希望——祈祷——她会泄露自己正是露欣达。她挤在满是亲友与祝福者的人群中往前行进。
几分钟不到，巨人都从她身边闪开，新郎、新娘紧紧抓着对方，两个人都在哭泣。尤爱思似乎是在恳求的样子。她蹲在仙女的面前，这样她们才能四目相对，而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仙女的脸。
那仙女同情地轻抚尤爱思的胳膊，可是尤爱思被她一碰，马上缩到一边。最后巨人们转身慢慢走回屋子，那仙女目送他们离去，笑容中充满了喜悦。
她肯定是露欣达。每一种迹象都完全符合。她可能已经赐给新婚夫妇一份礼物，只是接受礼物的人，就和当初妈妈与曼蒂一样高兴吧。
“女士……”我喊道，心脏怦怦跳着。
她没有听见。就在我说话的当儿，她消失了，既没有一团烟雾，也看不见什么闪光乍现，她就这么走了。这下子我确定她就是露欣达了，也就是全世界唯一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变没的仙女。
“大傻瓜！”我骂自己，“大白痴！”我一开始怀疑她是露欣达的时候，就该跟她说话的。这会儿她可能到阿育沙了，或是在海上翱翔也不一定。
我回到屋子里，发现巨人们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不过小人儿倒是快乐得很。我慢慢晃过大厅，尝尝这个，嚼嚼那个，同时也留意着父亲。接下来我该上哪儿去呢？我该如何继续找人呢？
另外两位神仙可能 还 在，说不定他们知道露欣达上哪儿去了。于是我加快脚步，开始找人。不到几分钟，我就看见他们了，他们站在一起，表情和巨人一样悲伤。我快要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露欣达竟出现在他们中间，依然是笑容满面。
我假装极度专心地要敲开刚刚从宴会桌上拿到的一颗巨大的核桃。
“我不想再浪费口舌，说你这样随意消失又出现实在是很不对。”那位绅士告诉露欣达说，“现在人这么多，希望你不打算再消失一回吧。”
“不会的，西瑞尔，我怎能离开我最伟大的胜利场面呢？”她的声音美妙如音乐。我嗅到紫丁香的味道。
“你拿什么去吓人家可怜的小两口啦？”他问。
“我没有吓人，是送礼。”
“那么是什么礼物呢？”另一位仙女问。
“啊，柯劳蒂亚，我赐给他们长相厮守和幸福的结合。”
西瑞尔扬扬他的眉毛，“你要如何说到做到呢？”
“我赐给他们的礼物是永远在一起，他们无论到任何地方，另一半都得跟着。这岂不是很妙吗？”
那颗核桃差点儿从我手中掉落。
“太可怕了。”西瑞尔说。
“有什么不对吗？”露欣达挑衅地把头往前一甩。
“不到一个月，他们就会互相痛恨的。”柯劳蒂亚答道。
露欣达笑了，悦耳、如银铃似的声音，“才不会呢，他们会比以前更相爱的。”
西瑞尔摇摇头，“如果他们吵嘴的话——而所有相爱的人都会吵嘴的——他们永远也不能独自一个人恢复冷静，也找不到原谅对方的办法。”
“你不懂，不是所有的夫妻都吵嘴的，这两个就不会，他们太相爱了。”
“你想一想，要是他爱咬指甲，而她不喜欢，”柯劳蒂亚说，“或者是她说话的时候身子会摇来摇去，而他不喜欢——他们连一分钟都摆脱不掉对方这些不可爱的毛病。到头来冲突会越来越大，直到他只看得见她摇晃身子，她也只看得见他咬指甲。”
“我的礼物跟指甲与摇晃毫无关系，重要的是他们的心，相爱的两颗心本来就最爱紧靠在一起。”
我忘了我的核桃，却盯着那位疯狂的仙女发怔。
“等明年你再回来拜访他们的时候，”西瑞尔向她挑战，“你就会知道，人心究竟爱的是什么。”
“从现在起，所有的巨人都要私奔了，”柯劳蒂亚说，“总比冒险见到你这个不速之客好得多。”
“我一定会回来！而且我肯定是对的，大家都会感谢我的——你瞪着眼睛看什么？我指的就是你！丫头！”露欣达匆匆转过身来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