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假面舞会
我的马车到达城堡的时候, 还 有几位宾客陆续赶到。我确定面具已经系牢了才敢现身。
这里我曾经来过。当时 还 是刚刚出生一星期的婴儿,就被带来见我的君王。后来再也不曾来过。大厅的高度是欧嘉妈妈家里的两倍。每一面墙壁上都挂了织锦画:狩猎景象、田园风光。我左右两边的墙壁是一根根排列整齐的大理石圆柱,一直排到了大厅的顶端。我试着不让自己看得嘴巴大张。再过不久,我就要开始数窗户了。
“小姐……”一位年轻的乡绅为我取来一杯酒。不必当仆人,多么令人愉快啊!“王子正在跟他的宾客打招呼,排队的长龙在那里。”他挥手指了指一长串来宾贵客,其中多半是女人,队伍歪歪扭扭地从巨大的双层门一直拉到位于大厅另一端的王子。从这里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身影。大多数的女性早已摘下面具,好让夏看见她们漂亮的眼睛,或是古典美的鼻子。
那位乡绅又开口说道:“她们每一个都计划要让王子当场向她们求婚呢。”他鞠了一躬,“跟我跳支舞,小姐,等一下再排队吧。”
一个命令。一群乐师在王子附近演奏音乐,大约有十几位客人在跳舞。
“非常荣幸。”我说,故意把声调降得比平常低一点儿。
我一再把眼光从舞伴的身上挪开。夏对每一位来宾微笑、鞠躬、点头、说话。有一回他 还 发出笑声。逗他笑是我的专长。那位让他失声而笑的少女身高普通,身材苗条,一头大波浪状的金发一直流泻到她的腰际。她已经摘下面具,可是她背对着我,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脸。
海蒂、阿莉与欧嘉妈妈没有排队。她们可能在什么地方吃东西,可是海蒂肯定很快就会回来。夏在一个地方逗留的时候,她绝不会离开太远的。
时钟敲在九点三刻的时候,我的舞也结束了。
“谢谢。”我说。
“今晚没有一位乡绅能够吸引任何一位小姐的注目。”他说完便离开了。
只剩下两个多小时。我退到大厅边缘的一张椅子前坐下,尽可能离夏近一些。三位绅士邀请我跳舞,我都拒绝了。我只是隔着面具盯着夏不住凝视的一对眼睛。我不需要耳朵,因为我们距离太远,听不到他的声音,我也不需要说话,因为也隔得太远,更不思前想后——那是留待日后追忆的。
他低下头,我爱他脑后的头发。他动了动嘴唇。我仰慕那两片唇改变的形状。他握住一只手,我注视他的指头。有一回我专注的凝视吸引了他的目光,我赶忙看别的地方,并且注意到在队伍几英尺以外的海蒂,她的嘴唇抿成一个谄媚的微笑。他对最后一位客人说话。要是我仍待在原处,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我不让他看见的决心已经动摇。
排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人应该是我。于是我急忙走到他的身边,海蒂根本来不及飞扑上前。
我屈膝行礼,他一鞠躬。当我们都站直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长得跟他差不多高了。
“小姐,请问尊姓芳名?”他礼貌地微笑道。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的声音:“我叫莉拉。”
我们默默无语。
“你住在福瑞镇吗,莉拉小姐?”
“我住巴 斯 镇,殿下。”我说了一个靠近精灵森林的镇名。
他目光越过我,准备往前走。“希望你会喜欢这个舞会,在福瑞镇也玩儿得愉快。”
我不能让他走。“阿本沙呜呼都。一三尼一米唉西特由瑞布阿木法。”我说道,故意带了很重的吉利语腔调。
“你会说阿育沙话!”我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说得不好,我叔叔在那里出生,他是个歌手,他的声音可以让顽石点头。”
这时夏绽开了真心的微笑,“我想念他们的歌。我当时很想离开,可是现在却思念他们那里的一切。”
我哼着阿芮妲最喜欢的一首歌、一首哀伤的歌,唱的是一个农夫全家挨饿的故事。夏也跟着我一起小声唱和,我们附近的人都转头来看。我看见海蒂皱起了眉头,她的微笑仍然僵在脸上呢。
我们唱完的时候,他又一鞠躬:“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这么多的名媛淑女,他竟然选择了我!我向他一屈膝,他携起了我的手。
我们的双手互相认识。夏望着我,吓了一跳:“小姐,我们以前见过?”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巴 斯 镇,可是我这辈子一直盼望着能来福瑞镇看看。”
他点点头。时钟敲了十一下。
那是一支活泼的甘伐舞,我们无法交谈。快速的动作对百感交集的我也算是一种慰藉。我们在大厅中飞舞,舞步完美无瑕。夏对我微笑,我也微笑以对,好不快活。
我们分开了。我跟一个接一个的暂时舞伴手挽着手——公爵、伯爵、武士、乡绅——又回到夏的臂弯里。最后一个旋转,这个舞便结束了。
“我很喜欢跳甘伐舞,”我说着碰碰面具,确定它 还 系得牢牢的,“冲过来,扫过去,飞得呼呼作响!”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就跟楼梯栏杆一样,同样的感觉,”他说,“你喜不喜欢滑楼梯栏杆?”
楼梯栏杆!难道他已经在怀疑我了吗?我勉强叹了口气。“不喜欢,殿下,我怕高怕得要命呢。”
“哦。”他又恢复了礼貌的口气。
“你呢?”
“我怎么样?”
“喜不喜欢滑楼梯栏杆?”
“噢,是。我以前很喜欢。”
“我真希望我也喜欢。怕高实在很痛苦。”他点点头表示同情,但不怎么感兴趣,我要失去他了。
“因为,”我又说了,“我长得越来越高了。”
他盯着我望了半晌,然后喜出望外地失声而笑。我真傻啊,不该表现得那么像我自己才是。时钟敲着半点。
夏突然一惊,“十一点半了!我把客人都冷落了。”他又变成殷勤的主人,“隔壁房间有点心,不妨尝尝味道。”他对一个拱门挥挥手,之后他又说:“我待会儿再来找你。”
他希望再见到我!
我匆匆走出大厅。外面的雪雨已经停了。那番瓜马车在排成一列的黑色马车中闪烁生辉。我钻进车里。我们到家的时候,车夫搀着我下了车,重新爬上他的座位,然后马鞭一挥,马儿就跑起来了。
次日一大早,海蒂把她在舞会里的情形跟我说了,她命令我在全家吃早餐的时候坐在矮凳子上,听她说得唾沫横飞。
“他跟我跳舞,”海蒂说着,她的牙齿因为嚼着蓝莓蛋糕的关系而染成紫色,“要不是他得顾着礼貌周到,他整个晚上都想待在我身边呢。”
“你什么时候付钱给我?”阿莉问。
“非付不可啊?你难道不高兴跟王子共舞吗?”
“可是你说,只要他每次因为跟我跳,而不能跟别人跳舞的话,就给我三枚钱币。你欠我……”她想着,“八个钱币。”
“他跟你跳几次?”我问。
“三次,我请他跳四次,不过最后一次他说必须要照顾其他客人。”
我发誓第二次舞会不再靠近夏的身边,实在太危险了。
这天晚上很晴朗,可是露欣达仍然为我备妥马车。我的头冠与项链坠子都是粉红的玫瑰色。晚礼服则是银蓝色,里面是淡紫色的衬裙。
今晚没有排队要跟王子致敬的长龙。我寻找一个可以把舞会大厅和来宾看个清楚,而又不让人看到自己的座位。结果我在一个墙壁凹室找到了,坐在那儿正好可以被栽在石花盆里的一株羊齿植物挡住一半。
我细细打量夏的舞伴,不过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厌恶任何情敌。他跟前一天晚上使他发笑的那位金发少女跳了三支舞。她没有戴面具,长得非常可爱。我不能留下他们俩在一起。
时钟敲了半点。不久就十一点了。我检查过我的面具之后,才离开我的藏身之处,跟其他人站在一起看着跳舞的人。夏看见我了,他越过舞伴的肩膀努着嘴对我说:“等我。”我仿佛在地上生了根。即使是地震,也无法撼动我一分一毫。时钟敲着十点三刻,它敲了十一下。要是时钟敲着世界末日,我也会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支舞跳完,他朝我走来。
“要跳舞吗?”他问,“我找过你。”
我有时间吗?我挽着他的胳膊,于是我们跨入舞池,是一支慢板的莎拉曼舞曲。
“我一直都在这里看你。”
“你看到什么了?”
“一位无懈可击的舞会主人,可是并不真正乐在其中。”他跟那位金发美女跳舞的时候例外。
“这么明显吗?”
“我觉得很明显。”
他改变话题:“明天你会来吗?我父亲请我明天演唱一首阿育沙歌曲。”
“什么时候唱?”求求你,一定要在午夜以前。
“很晚就是了。”他咧嘴笑道,“如果运气好的话,到时我的许多客人已经离开,那就不必看他们未来的统治者丢人现眼了。”
“如果你是在阿育沙学的唱歌,那是绝不会丢人现眼的。你要唱什么歌?”
“一首回到故乡的歌。”他在我耳边唱着。
橡树、花岗石,
路边的百合,
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
云朵掠过
苜蓿山峦,
记得我吗?
妹妹,孩子,
已经长高,
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
舞曲结束,他也不唱了,“后面 还 有,希望你能来听。好吗?”
我决定次日晚上待到很晚。我会想办法不靠露欣达的礼物回家,即使必须游泳,我也在所不惜。“我很乐意来听你演唱。可是这会儿我得离开了。我十二点有事。”现在距离十二点 还 有多久呢?要是我的首饰突然消失,他会觉得很怪异的。
“哦,我本来 还 希望……对不起,我不该……”他一鞠躬。我欠身行礼,“明天见,殿下。”
“最后一件事,”他捉住我的手,“请叫我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