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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生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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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生放下书卷,揉揉睡眼,站起推开窗户,一束月光绸缎般自窗口滑入。

夜空明净如洗,月牙如钩,钩起张生诗兴,伫立窗前稍作酝酿,正欲吟哦而出。便于此时,何处响起扑的一声,似有物坠下。张生侧耳细辨,声响当自门外传来,拿上烛台开门张望。

屋外小院景物朦胧,院墙下隐约多了团黑黝黝的物什。张生壮起胆子,高举烛台行近,方知是个人影,一身黑衣,黑纱蒙面,蜷卧于地一动不动。张生大奇,忍不住揭下那人面上黑纱,顿时呆住。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何曾听说天上能掉下个大美女?那黑衣人竟然是个妙龄女子,烛光下双眼紧闭,眉目胜似春山弱柳,鼻子娇挺,樱唇脂艳欲滴,教人备觉怜爱。

张生突然吓了一跳,那唇上的哪里是什么胭脂,分明是鲜血!退后半步,甚为惊讶不解。思量片刻,四下寂无人声,虽不知这少女从何而来,看去一时三刻不会醒,总不能让人躺在院子里,于是将她抱入屋内。

张生家住城西,陋居数进,前院后园。父母早故,除城外数亩祖田租与人耕种,收些许簿税度日,别无其它营生,加之一心功名,屡考不第,蹉跎至今年已廿六有余,日子颇为清苦,不过醉心诗书,自得其乐罢了。城中识得的人人喊他张生,本名反很少人知晓。

那黑衣少女直至翌日午后方醒,先发出一阵呻吟。张生在室外听见,忙入内探视,床榻前低声唤道:“姑娘,姑娘,你可醒了?”那黑衣少女不复作声。怕有何意外,张生探她鼻息,手指触及鼻端,黑衣少女蓦地清醒,一把抓住张生手腕,霍然坐起。可怜张生尚未明白怎么回事,给扭得反转过来,手腕如夹了把铁钳,不禁疼得呀呀乱叫。

黑衣少女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张生忍疼道:“姑娘,此处乃小生居所,昨夜你昏倒在院子里,是小生救了你。”黑衣少女伸出一脚将他蹬倒在地,兀自柳眉倒竖,怒目而视。

张生吭吭哧哧爬起,捧着手腕退到一边,看着黑衣少女,既惊且怕,一时不敢作声。

黑衣少女双目寒如秋水,自上而下,把张生打量个遍,嘴唇一动,似要开口说话,忽然手捂胸膛面现痛楚之色,吐出口鲜血。

张生见状慌了手脚,眼看黑衣少女支撑不住,缓缓躺落,怔怔然不知所措。隔上片刻方想到什么,拔脚便走。但没走几步就听黑衣少女喝道:“站住!”张生回过身,黑衣少女爬到床沿,瞪着他道:“你……你要去哪里?”张生道:“姑娘病得不轻,小生去请个大夫回来,好为姑娘医治。”黑衣少女道:“不用。”又显痛楚之色,缓了口气续道:“我的伤不碍事,不用请大夫。你……你给我留在这里。”张生犹豫道:“姑娘,病从浅中医,拖延下去对身子不好。”黑衣少女眼一瞪,怒道:“我说不用就不用,啰唆什么。你老老实实呆在房里。”张生性子良善,况且如今对着的是个美貌女子,人虽凶了点,可带病之下落在那饱读诗书的眼内,免不了总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见她发怒,真的不敢离去,留在房中相陪。

黑衣少女神色稍缓,问道:“你是谁?这里除了你还有什么人?”张生略整衣冠,拱手为礼道:“小生张诚,字原济,双亲故去已久,如今家中独余小生一人。”黑衣少女侧首凝思,沉声道:“记住,我在这里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起,否则,我一剑杀了你!”张生一惊,退开数步,道:“姑……姑娘家在何方,因何到此?”黑衣少女道:“你少问。总之你救了我,日后自有报答你的地方。但如果不听我话,将我在这里的事说出去,决不会饶你!”说罢,重新躺下,手往身边摸了摸,惊一声再度支起身子,道:“我的剑呢,你把我的剑藏到哪里了,快交出来!”

张生结舌道:“小……小生没见过姑娘的剑。”黑衣少女沉下脸道:“说谎!”瞧张生满脸诚惶诚恐样子,不似有假,一转念便挣扎下床,道:“你带我到院子里找找。”张生唯有带她前去。走没几步,黑衣少女站立不稳,身子一软,张生赶忙扶住。黑衣少女无力地靠在张生怀内,眉头紧皱,按住张生肩膀道:“走吧。”

张生轻扶她腰肢,半依半偎继续行进,那小蛮腰触手温软,耳鬓厮近之际更有幽幽发香不时传至,此情此境,对于往昔未有之艳遇的张生,竟亦一步一摇,神魂惚惚不知轻重。

直待二人出到门前小院,一把利剑噌的出鞘,剑光冷渗发肤,直逼双目,张生才陡然一震回过神。黑衣少女果然于昨夜昏卧处寻得一柄长剑,剑鞘漆黑,想是夜色里混沌难辨,不曾发现。剑握在黑衣少女手中,锋刃吹毛可断,尚带丝丝血迹,黑衣少女神色大定,张生却是胆战心惊:“此女来历神秘,身怀利器,当非良善之辈……然气质莹然,貌美若斯,缘何堕此险恶之途也?”

张生心存疑虑,久久难释,不觉转眼数月光景。屈指算来,自相救之日起,黑衣少女已在张生家住了将近半年。

依黑衣少女所言,张生始终未将她藏于家中之事告知旁人,一来固然生性懦弱,畏其悍悖;二来多少因存了份慈悲之念,怜其弱质;三来……稗官野史、市井说话,常有侠女书生之姻缘奇遇传世,张生是读书人,曾读此类书闻此类事,偶尔生出些浮想绮念,亦属人情之常……偶尔而已,张生乃正人君子,街坊邻里口碑早证。

黑衣少女伤势迟迟难愈,虽得张生照料,饮食起居无须分心,也休养约四五月方行动自如。却一直不肯透露身份姓名,对张生丝毫不假辞色,动辄威压恐吓,想来是欺张生人善,复原后未见其有离去之意,仍旧照常支使。而张生唯唯喏喏,横竖家居寂寞,多此一人不为多,得过且过是了。黑衣少女行动无碍,每于夜间前往屋后小园练剑,任由张生旁观,不加呵斥。张生不懂剑技,月夜下所见者唯剑光团团如霜华凝结,娇影飞舞若翩鸿惊起;至急至疾处,剑影人形两依稀,风声落叶齐切切。尽避看不出深浅,足以惊心动魄,肝胆舒张,心念转及,总不离杜工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之诗句。

因黑衣少女这一舞,唐人诗中与剑有关者,有幸得张生再度重温摩阅不少。

一夜,少女又作剑舞,小园有株高大石榴,其时榴花开得正盛,皎洁月色下晶晶红染,灿然霞聚。石榴树底有一口井,井前一小片空地上,少女婷婷立定,宁神静气,忽而长剑龙吟,皓碗轻舒,身姿曼动,草木摇曳,霎时间泓泓浸浸波光泛起。

少女当初只身而来,那一套黑衣穿了很久,张生早为她购置替换衣物,此时裹着那袅娜躯体的,已是一袭浅白衣裙。半晌,少女舞罢收剑,望见张生站在不远处,手持诗卷,口中吟吟哦哦,不知呢喃些什么。这等情状少女已见怪不怪,今夜竟向张生招了招手。

张生走过来道:“姑娘是唤小生么?”少女道:“你这书生,不呆在房里好好念书,天天晚上跑来看我练剑,有什么好看?”张生赧然道:“姑娘剑术通神,小生百看不厌。”少女道:“你手无缚鸡之力,又能看出什么?”张生无言以对。少女细细打量他脸上神气,真个是十足的呆书生模样,嘴角不觉悄然泛起一缕笑意,突地伸过手去,挽住他腰间衣带腾空跃起。张生乍惊之下失声便叫,叫得两声身形一顿,发现立足之处离地数丈,居然乃石榴树枝丫上,登时又一阵惊呼,身体摇晃,张开双臂乱划不休。

少女抓稳他道:“叫什么叫,别乱动!”张生心下慌慌,急切之间反将少女抱住。少女随即也惊呼一声,二人齐朝树下掉落。

所幸少女旋即回过意来,手往树枝一按,止住坠势,再使个巧力,将张生送到一根粗枝坐好,自己坐在旁边。张生抱住石榴树干,身体差几分没全贴在树上,颤声说道:“姑……姑娘,何……何故开此玩笑,会跌死人的。”少女不理会他,静静坐着,眼睛望向远处,悠然出神。

过了一会,张生心跳稍稳,魂魄渐定,忽瞥见少女眼中似含泪花,月光透过枝叶泻入,朦朦清辉中脸庞更似写满幽怨。张生恻隐之心一动,忘了处境安危,试问道:“姑娘可有心事?”少女不语。张生犹疑着,复道:“姑娘若真有何心事,请一吐为快,小生不才,愿竭尽绵力为姑娘解忧。”少女道:“真的?”转过脸来看张生,泪珠终于落下,拖着泪痕滑过玉一般洁白脸庞。

张生大是怜惜,道:“姑娘请说,哪怕散尽家财,赴汤蹈火,小生绝不推辞。”少女凝目而视,像要看清他话里真假,明眸带泪,楚楚动人。张生觉胸中一热,情不自禁抬手为她抹去脸上泪痕。少女握住张生的手,指尖传过微微颤抖。

两手相握,张生倒变得受宠若惊,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少女笑了,这一笑直如梨花新雨,霜菊渐放,说不出的秀丽可人。张生看得发呆,道不清哪里生出一股胆气,松开另一条紧抱树干的手臂,将少女搂入怀内。少女并没抗拒,头枕上张生肩膀。张生窃喜,低下头于她鬓边一吻。少女这才一惊,红晕满颊,抬手便推。张生哪坐得稳,仰身向后立刻掉下树去。

园中又响起一阵哇哇乱叫,眼看张生头下脚上,就要撞到地面,身体突然被人倒转过来,脚着地时已无半分力道。张生晕头转向,一定睛,少女站在面前,手背抿着嘴吃吃发笑。张生也腆然自笑。少女收起笑容,白他一眼道:“人家见你向来老实,才叫你陪着说说话,谁知你这么鲁莽,还是个读书人呢。”张生面红耳赤,垂下头讷讷不语。少女道:“怎样,没吓着吧?”语带关切。张生听得心一暖,忙摇摇头。无声片刻,少女低声道:“刚才那些话,不知你是真是假。千金易得,还不放在我眼里,我要的是真心实意。”

张生抬起头,见少女螓首倾侧,面上有几分娇羞,几分黯然。鼓起勇气再一次拥她入怀,道:“此心可对日月,若张诚他日有负姑娘,天诛地灭!”少女娇躯一震,俯伏张生怀内,忽道:“若是我负你呢?”张生一呆,道:“这……这……”不明所以。

少女仰首看他,缓缓道:“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我,要想我许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张生既是欣喜又是忐忑,略为迟疑,即道:“姑娘若肯以身相许,实是小生几世修来的福份。莫说一件事,千件万件我也答应!”少女道:“只一件。”她一字字道:“我要走要留,你不得勉强,无论发生什么事,均不许过问。你能做到么?”张生道:“这……这是为何?你既委身于我,从此便为夫妻,若不能同舟共济,枉为大丈夫也!”

少女鼻中轻哼,推开他背过身去,道:“什么大丈夫也,你一个文弱书生,帮得了我什么。总之我的事不用你管,哪天我不见了,你就当我从来没有来过。不能答应,我立刻就走,救命之恩另外想法报答。”张生思潮起伏,早知这女子并非常人,可她身上究竟有何秘密?明明有心相爱,却要订此大违情理之约,或许……她本不过是为了报恩,方以身相许罢?张生顿觉难受,踌躇不决。少女回身淡淡瞧他一眼,慢慢走开。

张生望着她背影,夜色里倍显单簿伶仃,快步跟上紧紧抱住,道:“依你就是……”

是夜,月老为媒,天地为证,张生与少女共度良宵。那罗帐内几许春光,几重云雨,唯有二人知晓。既有了夫妻之实,此后少女便以张生妻子身份行走人前。少女原来姓曲名云馨,张生遂改口唤她“馨儿”,至于别的,曲云馨不说,张生也不敢问。

花开花谢,光陰荏苒。张生与云馨朝夕相处,一个原是饱读诗书的守礼君子,婚后依然温良谦恭,对妻子敬爱有加;另一个也冰融雪化般日显妩媚,一改过去颐指气使旧态。云馨率直,常讥笑张生迂腐,甚或不时小小捉弄于他,张生和善,不以为意,反喜云馨纯真本性。如此啄啄相循日复一日,二人心中缠绵恩爱之感,亦与日俱增。

家计清贫依旧,张生功名之心却渐淡,常在无人时对苍天默默许愿:“不求富贵闻达,只愿能与馨儿平凡度日,终老相守……”而云馨对身世始终只字不提。

忽一日,云馨似乎有话要说,多次欲言又止,踌躇良久终于开口道:“书呆子,有件事要你帮我。”张生早看出她近日心事重重,听到这话倒甚感欣慰,笑道:“娘子请说,愚夫莫有不从。”云馨仍犹豫有顷,方定下主意道:“这件事非常危险,那是我的一个仇人,武功了得,当时我就伤在他手上,慌不择路躲到了你家。如今我要找他报仇,只怕依然不是他的对手……”张生听罢,登时心下惴惴,半晌,婉言道:“娘子,愚夫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那人胆敢加害娘子,必是违法乱禁之徒,不如诉诸官府,公断是非,何须以身犯险……”

云馨愈听神色愈沉,截口道:“算了!你不愿帮我,直说好了,不用唠唠叨叨拿这些呆话来推搪。”张生赶忙噤声。云馨并无怨恼之意,只是神情郁郁。张生按住她双肩,轻叹道:“馨儿,如何报仇,说吧。你我夫妻同体,你若有事,我又岂能置身事外!”云馨微微一颤,凝眸相视,眼中雾泛,渐渐噙上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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