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真的,记不起来了。
那天我坐大姐的车,一路聊天,说到中年人的困境:不开空调热,开了关节又隐隐作痛。大姐抱怨:“我现在穿羽绒护膝在空调房。”不免怀怀旧:那些全城40℃的日子,都是干挨过去的,有个吊扇都念阿弥陀佛——还老停电。终于装上空调,心情跟龙须沟人民得解放似的。就一间房有空调,全家人都聚在里面,每晚关门关窗,冷空气清得似有禅意;我们三姐妹,吵吵闹闹,是挤在一个窝里的小鼹鼠,又热闹得像卡通片……
大姐说:“那时,爸每晚都睡门外。”
我吃一惊:“为什么?”
“睡不下呀。我们三个加上妈,四个女的,两个睡床,两个睡地,哪里还有位置?”
“那爸睡哪里?”
她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就睡门口呀。他说门缝下面还能漏一点点冷气,而且旁边是厕所,开门开窗晚上也有凉气。他总是说:‘很凉快很凉快。’”
我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大姐没有理由对我说谎。还有,这确实是我爸的口气,他总是这么兴致勃勃,万事皆好。他骑车为住校的我送被褥,一头大汗,却告诉我:“好久没锻炼,骑车好舒服的。”还有,把所有不舍得扔的剩饭剩菜都混在一起,热一热吃掉,笑眯眯地跟我们说:“以前这在农村,要红白喜事才吃得到,多少种菜多少种滋味呀,真的特别好吃。”
我只是,真的真的,完全记不起来了。
我记得那架唯一的空调,装在主卧里。当时的电路功率非常小,带不动很多电器,动不动就跳闸。我们都自觉地,绝对不开电脑电视,日光灯只留一盏。
此刻,我关闭了脑海中的灯,任它幽暗一片。我轻轻地走进记忆,一个一个寻找我的家人:看到我自己,坐在小马扎上,笔记本摊在方凳上,奋笔疾书,写着写着,要停下来甩甩手腕。在写什么?实在看不清。夜很深了,他们都睡了,大灯关了,台灯发出微微的晕黄。
看到二姐,她彼时还是住院医生,忙,累,连轴转,最难应付的生死成为家常便饭。她要上长白班、大夜班、24小时班,一回家总在补觉,仿佛睡到地老天荒也补不回来。
看到大姐,她也才进银行没多久,从柜员开始,练的全是手工活:打算盘、点钞——她还教过我。我手笨,总失手,模拟钞票满天乱飞。后来她恋爱了,又开始织毛衣,一件玫瑰红色棒针的,给自己;一件深蓝细毛衣的,给了后来的姐夫。
看到我妈。她永远是最辛苦的人,而这辛苦,是我十多年后才懂得的。白天太劳累,晚上总早睡,发出均匀的小小鼾声。
我静静地站在这横七竖八一屋子人中,看了好几遍:确实有一个人,他不在场。
他在哪里?他在门外,给我们腾出一片清凉界。他是心疼我们吧?觉得我们追求事业追求爱情,都是正事,都值得一夜安眠。他自己呢?他说:“很凉快。”
还有,我们都是大姑娘了,虽然还糊涂得不知女大避父。他是老派人,实在不好意思混在一屋女人中间吧。即使,这些人都是他的妻和女。
而我,居然完全不记得了。我痛恨我曾经的自私:我只喜欢写,我只记得写,我觉得千山万水都应该为我的写作让路,我……没有把心思和眼光,放在那些最爱我的人身上。
现在,家里买了大房子,也装了中央空调。我们三姐妹都长大,到底有点儿懂事了。日子,比当年好得多。
可是有一个人,他不在场。他不在场。
他去世已经快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