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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上,爸爸们的小抄

这下该怎么办才好?我真的要办喜宴了,我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小时候竟从来没想到,如今真的要结婚时,我只希望在平凡无奇的一个午后,和心爱的人手牵手,散着步去登记。不要提亲,不要喜宴,没有婚纱,没有捧花,不要浪漫梦幻!

因为,我的爸爸妈妈太多了……提亲,要向谁提?生我的,还是养我的?

两个爸爸,一个在台中,一个在台北。光想到提亲的场面我就头皮发麻,索性直接登记。但先斩后奏之后,父母亲仍殷切盼望着看女儿出嫁,举办一场喜宴以实现父母的心愿势在必行。

为办喜宴,双方家长因为沟通不良产生嫌隙的事,时有所闻。幸运的是,我的婆婆大人生性淡泊,无欲无求,对我关照有加。但老天是公平的,不用摆平这个,就要摆平那个。我要费心协调的“双方”,竟然不是婆家与娘家,而是老爸与老妈!

从主桌要坐谁开始,就让我一个头两个大。

老爸老妈都不甘示弱,吆喝着自己家人的重要性。他们打了一辈子的仗,看样子要在我的婚礼上拼个胜负。

刚办完喜宴的大学同学听闻我的状况,以过来人的经验友情提示:“你不可能满足所有人。搞定最难搞的那个,其他人,虽不满意但尚能接受,就可喜可贺了!”他用一种“你自求多福吧”的眼神同情地看着我。

平常我与老妈住在一起,老妈情绪不稳,处世挑剔。但没想到,这次老爸才是最难搞的那一个!

老爸虽然人老心不老,玩转手机博客,但是,骨子里一些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我本想轻松举办婚礼,他偏偏郑重其事,死抠每个细节。更可怕的是,当我后来提到,婚礼上,“除了我婆婆一定会上台,我还会邀请叔叔跟妈妈上台,阿姨跟你上台,大家一起向宾客举杯”。

“什么?”老爸打断我,语气错愕,好像挨了重重一击。

显然老爸压根没想过,台上除了他,还会有别人。老爸霸道地认为,婚礼是他的场子!他计划包一辆车,载上亲友到台北来祝贺。他的战友可以顺带把我的婚礼当同学会,他更要以主人的姿态上台大声宣布他终于嫁女儿了!

这个婚礼上,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当着亲友们的面,感谢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的叔叔。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机会在一个正式的场合,认真地对叔叔说声“谢谢”。

所以,除了请老爸致辞,我同时热切地邀请叔叔:“叮当,可不可以请你在我婚礼上致辞?”叮当是我惯常对叔叔的昵称。

“嗯……可是我不太习惯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话耶!你爸口才比较好,让他讲就好了。”叔叔客气推让。

“你们都要讲啊!我的朋友都很想见你本人啊!”我撒娇。

“我不上台也没关系啦!”叔叔保持着低调。

我只好郑重其事地恳求:“叮当,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在我的婚礼上讲话,那样大家就都知道你对我最重要了!”

叔叔想了一会儿,终于大方地允诺了,“只要你觉得这样安排是你想要的,可以啊!”

叔叔就是这样,一直默默地支持我、配合我、纵容我。

从小到大,我每一个疯狂的念头,叔叔从来不觉得荒谬,他总是顺着我的性子,务实地帮我考虑那些妄想,在他可以帮助我的地方使力——即使很多时候,我只是一时兴起、随便说说而已。

老爸,这个婚礼不光是你的场子,也是叔叔的场子,他同样是怀着嫁女儿的心情出席,会和你一样戴着主婚人的胸花。

因为我有两个爸爸,新娘爸爸的光芒,也将由两个爸爸分享。

婚礼进展顺利,如我梦寐以求的,我终于有机会在盛大的场合向叔叔道谢。

我缓缓开口:“老天爷知道我是一个麻烦的小孩,所以派了三位天使来照顾我长大,我的妈妈教给我生活的艺术、坚毅面对人生的态度;我的爸爸传给我创作的天赋,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讲到这儿,我停了一下,把目光缓缓地转向叔叔,“但是,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教会我什么是‘爱’的人,是我叔叔。”

脑海中,那些与叔叔相处的画面开始翻飞。

13岁,逃课,跳上公交车去找叔叔,叔叔开导我。

15岁,患气胸开刀,叔叔站在病房外挥手为我打气。

16岁,高中联考完,老妈劝我去念商职,早点工作,叔叔则认为我应该多念点书,因此我一路进了大学、研究所。

20岁,老妈患癌症,叔叔不畏辛苦,陪着老妈一趟一趟去医院治疗,不离不弃。

在研究所,写论文的压力搞得我常常胃抽筋,叔叔在漆黑的深夜骑着摩托车载我去看急诊。

进入社会后,每当工作、爱情的低潮袭来,叔叔就陪我在运动场上散步,一圈又一圈……

泪水模糊中,我看见叔叔沉稳地走上台。

今天他特别梳了个绅士头,皮鞋擦得铮亮,胸花端端正正戴在胸前。叔叔接过麦克风,缓缓开口:“我从小到大很少有机会知道什么是感动到想哭的感觉,今天我总算体会到了……第一次见到薇薇,是在二十二年又六个月前,那时候她还未满14岁,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平常生活中,她叫我叮当、当当,不管她叫我什么,我们感觉就是一家人……”

我一个箭步扑上前,紧紧拥抱叔叔,眼泪滚滚流淌。我内心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是:“在我心中,你不光是我叔叔,你还是我爸爸!”

此时,我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瞄到了台下的老爸。

老爸的眼中,似乎闪过了一抹黯然。

好强的老爸啊,我……谢谢你,也对不起。

第二天,我急着看照片,催促哥哥把他的相机接到电视上。喜宴的场景一幕幕重现……等等,这是什么?我按下暂停键,歪着头研究。画面上,是叔叔的侧脸,他正低着头认真地看着手上的小纸条。

我用手拍拍哥哥,问:“你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叮当在看什么啊?”

“小抄啊!”

我纳闷,随即脑筋一转,心头暖了起来。啊,竟然是小抄!

我以为叔叔是上台即兴发言,没想到拘谨的他竟然一丝不苟地拟了讲稿。

当晚我眯着眼,贼乎乎地追着叔叔确认,“叮当,听说你有做小抄哦,被我发现了!”

“对啊!”叔叔腼腆地承认了,“我之前在公司写好打印了出来,我怕一紧张就忘记了。”然后,叔叔接着说:“我在外面看小抄的时候,正好你老爸朝我走过来。”

“我老爸?”我紧张不已,“他在干吗?”

叔叔笑了出来,“他啊!我看见他手上也拿着小抄在看……”

我多想亲眼见证那一个画面。

两个爸爸,互相望着对方手中的小抄,错愕,停顿,然后忍俊不禁,一同扑哧笑出来。

画面开始往回倒。

我怎么会忘记,准备婚礼的时候,为了制作影片,我打电话给老爸,询问他当年离家时带走的照片里可有我。几天后,老爸寄来一个整理好的文件夹,从我呱呱坠地、到小学时跑接力摔伤、到大学毕业典礼……他将照片按顺序排列好,还清清楚楚写下说明。原来我一直都在他心里。

我怎么会忘记,出嫁前,我偕同小胡子到奶奶家给祖宗上香,老爸从房里走出来,亲手为我戴上一枚珍藏多年的玉佩。他紧紧握住我的手,郑重地把我交给小胡子,目光中含着深深的嘱托。“阿薇以后就交给你了。”老爸眼睛一红,哽咽起来。

我也绝对不可能忘记,婚礼上,我与小胡子步上舞台,主持人接着邀请双方家长上台举杯。在台上忐忑不安的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老爸第一个起身,带笑走向叔叔,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大方地邀请叔叔先上台。

我不知道老爸带着多少感谢伸出了这双手,欢迎另一个男人在女儿的大喜之日,与他一同分享“父亲”这个宝座;又有着多大的气度,看着女儿在台上激动地表达对另一位爸爸的无尽谢意。

我一直记得我有两个爸爸。

我却忘了,两个爸爸都只有我这唯一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