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是个好词,可惜在我国已被糟践太久。
一个敌人是中小学语文的段落大意与中心思想。譬如一说到温暖,我立即条件反射地想起《小橘灯》。其实《小橘灯》本不算太烂,但是被无数中小学教师划分过段落大意,论述过中心思想后,就不能不烂了。这就好比一个姑娘,长得再好看,也经不住一而再地摧残。
又一个敌人是励志言情类书籍和影视剧。再温暖的成功学也是冰冷的,再华美的煽情也是苍白的。究其实质,它们只是打着温暖的幌子行反温暖之实。
还有个敌人是喜欢指责他人造作的人。指责他人的正面作用是榨出名流高大形象背后的阴影,或者给装腔作势的小市民一记响亮的耳光,它常能戳穿伪善,羞辱矫情,灭掉虚荣心,但与此同时,它也常误伤真情、善良与美,让许多人因为害怕被指责矫情,而不敢公开抒情,不敢公开歌颂理想,不敢公开讴歌真善美。
不过温暖最大的敌人还不是上述这些,而是冷漠。
诺贝尔奖得主、犹太作家威塞尔曾说:“冷漠是恶的集中体现,因为爱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美的反面不是丑,是冷漠;信仰的反面不是异端,是冷漠;生命的反面不是死亡,是冷漠。”亚辛斯基也说过:“不要恐惧你的敌人,他们顶多杀死你;不要恐惧你的朋友,他们顶多出卖你;但要知道有一群冷漠的人,只有在他们不作声的默许下,这个世界才会有杀戮和背叛。”
用上“世界”一词,已经大了,因为在我看来,“温暖”最好的朋友,就是细小。“温暖”对我而言,就是那几十个名字——家人与友人的名字。
甚至我要武断地说,温暖的情感,只属于细小。我所读到过最动人的情话之一,出自沈从文1931年6月在北平写给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张兆和的信:“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可是这样的温情现在越来越成为稀缺品,而冷漠的犬儒主义、狂热的成功学却成为主流。
有多久没有照看一下自己的内心?当我们慢慢觉得这个名词有点廉价——温情。然而当戾气涌上心头,唯一能抵抗的却只有这个东西。
作为一个直立行走的人,作为一头与草履虫有区别的有灵性的动物,我们应当有理性,否则就是立在沼泽中的即将陷落的大树。关于理性与感性,我有个基本的判断:当面对宏大叙事时,最好使用你的理性;但面对个体时,最好让我们陷入不可救药的温情。比如面对父母,面对妻子,面对兄弟,让我们多一点温情,少一点戾气。我们所说出的话,应该带着体温,应该流自内心,不该是冰冷的肾结石,不该是坚硬的玻璃碴。当空洞的理念压倒了内心的温情,这理念就可能沦为咒语。当自私的欲念越过了伦理底线,这欲念就可能沦为凶器。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返回细小,重寻温暖?
人若能真诚地使用自己的记忆力,一定能找到成千上万个温暖的细节。
我小学五年级时,父亲得了肾周围脓肿要动手术,而他又有先天性心脏病,因此屡获病危通知书。当时他在乐山专区医院住院,妈妈守着他,我在牛华镇婆婆家,我姐在五通桥竹根滩。每到周末,我姐就带我上乐山看爸爸。姐姐只比我大3岁,但在带我去乐山看爸爸的路上,必须扮演一个大人的角色。她每次都带我下错车,在一个耸着“不打针不吃药驱除蛔虫”广告牌的地方,每次都带我走错方向,环绕乐山城一圈后才走到专区医院。对10岁的我来说,那段路遥远如长征,每走一会儿我就要哭闹,这时候姐姐就去给我买一块金币巧克力,五毛钱。我慢慢舔着吃,再也不闹了,如果吃完了还没走到医院,姐姐就再给我买一个,小号的,两毛五分钱。那是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巧克力,让我安神、耐心、燃起希望。
我大学四年级时,因为抽烟喝酒过度,肺出了点毛病,咳得厉害,又懒得上医院,就自己治疗,主要药品是少抽几根烟和每天一个砀山雪梨。当时是冬天,我很瘦,出门遇风一吹就飘飘欲仙,咳起来也没完没了,咳得腰都直不起来,有时还咳出血。父亲到成都开会,来学校找我,见我那鬼样子,给了我一些钱,似乎是我长到那么大第一次接到父亲递来的钱。我父亲是个非常节约的人,他书法好,但只有写字送人的时候用宣纸,几十年练字都用旧报纸,正反面写好几遍,完了还不扔,用来上厕所,因此小时候我的屁股总是黑乎乎的。父亲对我极严厉,妈妈则很溺爱我。读书阶段伸手要钱都是找妈妈,从来没想过爸爸会给我钱。给了我钱后,父亲还带我去小吃一条街吃饭,点了好多菜,其中还有个大菜是酸菜鱼。那天的酸菜鱼好吃得就像是国手做出来的,我们两个把汤喝得精光,都胀得不行。几周后我的咳嗽好了,从物理角度跟酸菜鱼没关系,但从情感角度,酸菜鱼有极大贡献。
我24岁本命年时,在一家小报当主编,工作很忙碌,经常熬夜。有一天早晨阑尾炎发作,到下午疼得实在不行了才去医院。我当时的女友现在的爱妻,在医院里守了我三天,就坐在一把普通椅子上守了我两个通宵。后来我问她为啥不找个靠椅或跟护士要个家属床,她说头两天很害怕我死掉,根本没想找这些东西。我说阑尾炎怎么会死人?她说万一你倒霉呢?中国医院这么吓人,看新闻拔颗牙都有弄死人的。
细小的温暖串起来,就是美好的时光。虽然温暖的时光总是要过去,但有它垫底,始终还能找到下一段温暖的时光。人生短暂而脆弱,寒冷的死亡是所有人的终点,但在撞线之前,我们总是能够让旅途温暖一点。
爱妻怀孕那段时光,是我们有生以来最温暖的时光。尤其是晚上十点以后。客厅里只有我和妻子两个人,我们看一些弱智的电影,或者我坐着看书,坐得笔直,好让妻子靠在我身上打盹,舒服得就像靠在一座小肉山上。她有时会打点儿芬芳的小鼾,有时还会流一线银色的口水。我会认真地听她的鼾声,以判断她是否健康,我也会用洁白的手帕为她揩拭口水,必须轻手轻脚,就像一根羽毛掠过一样。这是最好的时光,在这种时刻,人不会再有压力,也没有沮丧,不会有愤怒,当然也不会悲伤。我们就像是童话里的植物,安静地生长在自己的家中,像两株根系缠在一起的榕树,像两棵握着手睡去的藤蔓,哪里管今夕何夕,今世何世?我们只知道世界长往,此刻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