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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宝马

那匹枣红色的汗血野马已经是第七次晃过君玛德力的眼帘了。

从他第一眼见到那匹野马时,他那颗已日趋平静的心就再也不能够安安稳稳地待在他的胸腔里了。祖先遗传下来的桀骜不驯的血质又重新在他的体内复苏和高涨起来。他终于想起了父亲的遗训,父亲为了最终捕住这匹野马的父母亲——它们也是一对枣红色的汗血野马,因劳累过度,咯血而死。而它们的儿子却逃进了那一片原始的胡杨林里。临终前,父亲向年纪尚幼的君玛德力讲述了那匹野马的故事。

据说是它的祖先的祖先的祖先……曾是威震世界驰骋亚洲东西南北的成吉思汗胯下的坐骑。后来成吉思汗在一次同阿勒泰西部的哈萨克乃蛮部落的作战中负了伤,才与坐骑分开。但那匹有灵性的马为了不受擒俘之辱,毅然在寻找主人七天七夜之后,闯进了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边缘的原始胡杨林。那是从来没有人敢进去的地方。

多少年了,它的家族与君玛德力的家族结下深深的仇怨。谁不知道,君玛德力的爷爷和爸爸是整个卡多斯大草原上最最优秀的牧人:只要挥动套马杆,任何一匹暴烈的马终将乖乖就范于他们的胯下。

五十年前,君玛德力的祖父就是用这根浸了熊油的红松木套马杆捕住了它的祖父。当君玛德力的祖父踌躇满志地用一只烧得通红的烙铁,在它的祖父身上烙下了一个象征征服的黑黑的蹄形烙印之后,它的祖父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一直面对着那片胡杨林的方向,悲声长嘶,力竭而死。

而君玛德力的父亲在二十年前还是用这根套马杆捕住了它的父亲。但也就是在这厄运般的套马杆套上它的父亲的一刹那,它的父亲狂跳起一丈多高,悲嘶一声,肺裂而死。临死时还踹了君玛德力父亲一蹄,这愤怒的最后一击也使他的父亲从此再未醒来。但它却在那片深不可测的胡杨林里,孤独又顽强地长大了。

而君玛德力也在大草原冬不拉的乐曲声中和奶茶的浇灌下,倔强地长大了。

但是如今,它又再次挑战般地出现在卡多斯大草原上的时候,让所有的人包括君玛德力都再次热血沸腾。连着一周内,已经有五个卡多斯大草原上最好的骑手因为追捕这匹汗血野马而受伤了。这时,君玛德力面带微笑地对所有的人说:你去捉吧,你肯定是捉不住的,它是我的!

果不其然,如今所有的牧人都不再想去追捕那个要命的家伙了,眼巴巴地指望着君玛德力去捕住那家伙,长长整个大草原上男人们有点萎缩了的志气。他也因此大言不惭地对人宣称:我不用套马杆,就能揪住那家伙的长鬃。

为了捉住它,君玛德力已经在阴冷的月下蹲了大半夜了。它总是在后半夜踩着哗啦啦掉着露珠子的合头草,悄悄地独自到这眼咸水泉来饮水。而只有趁着这个机会,君玛德力才能靠近它。因为凭着他那匹黑走马的脚力,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在广阔无际的草原上赶上它的——它总是旋风般地把他和他的黑走马远远地落下,消失在远处飘起的黄色烟尘里。

它的出现怎么也不能使君玛德力心平气和。他想:自己要对得起祖先们啊!他们的英名,绝对不能被自己玷污!

忽然凉风送过来一阵细碎的清冽的响动。君玛德力立刻竖起了耳朵,仔细地捕捉着那个声音的每一个细节。显然,那声响是冲着这眼泉水来的。正是它!君玛德力的心狂跳起来。他赶紧拍了拍伏在他脚旁的那匹忠实的黑走马,借着月光,他发现黑走马的目光里闪着几丝怯懦。浑蛋!君玛德力在心里骂道。他用力顶了一下黑走马,终于使黑走马在那声响越来越近之际壮起了胆子。

那细碎的清冽的响声越来越近……

一丛浓密的白梭梭林后,君玛德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越睁越大……

终于,君玛德力的眼前一个活物一闪,从苍黑的夜幕中跃入了这个只有十步见方的咸水泉边。君玛德力感到他那颗心仿佛马上就要从风箱似的鼓动着的胸腔里跳出来了。他那只拍着黑走马的手也感觉到了马的身体的颤抖。

它欢快地走到泉边,伸动潇洒的长颈,痛快地饮了起来。咂咂的饮水声使得夜空里显出一种生命的波动。多少天以来,它都是痛苦地在摆脱了众人的千般追捕之后,来这里饮用能够使之在第二天重新以挑战者的姿态出现在大草原上的咸水。

真是一匹好马!君玛德力那双藏在灌木丛后的大眼睛放着羡慕和贪婪的光:它全身枣红色,唯有四条小腿关节处围有一圈雪白的毛,胸廓宽阔,腰背有力,马鬃高长,腿关节精壮结实。这绝对是一匹剽悍的战马的后裔!就连它饮水时微微地颤动身体的时候,都好像有无穷的力量,傲慢和潇洒在它体内嘎嘎爆响。君玛德力的双眼喷着热切的占有之光!

它忽然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猛然抬头,见那丛梭梭林后,有一双炯炯放光的眼睛,正在恐怖而热烈地盯着它!它刹那间明白敌意已经有预谋地浸漫在它的周围了。倏忽间它转身扬开四蹄便跑。不料没跑上七八步远,脚下一软,便扎到了一个大陷阱里——这正是君玛德力的杰作之一。但就在狂喜的君玛德力赶到坑边的时候,它却出人意料地腾云驾雾般地飞旋而起,跳出了这个在君玛德力看来是任何马都逃脱不了的大陷坑。在它跳起的一刹那,机敏的君玛德力已然从黑走马身上跃起,直扑向刚刚跃出险坑的它,稳稳地落在了它的背上。

它暴怒了!它简直不能够忍受这样的欺侮和征服。它四蹄翻飞,扬声大嘶,嘶啸声如铜钟般回响于冷寂凄凉的夜的空间里,任凭它如何驱动浑身的力量,君玛德力就像是牢牢地焊在了它的背上。

它开始在大戈壁上狂奔起来。它那雨点般的蹄声激烈而愤怒地叩响了沉睡的大地——它一定要摆脱掉这个危险的征服者!

它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在它背上如小船晃动着的君玛德力的心头掠过一阵阵狂喜:自己终于骑在日思夜想的对手的脊背上啦!嘿!这次得抓住它,等明天一早叫整个大草原上的男人们和女人们都羡慕得死去活来!他感到脚下那一丛丛红柳、一蓬蓬沙棘像箭一样地射向身后。太快了!它的脚力真是无与伦比!一定得征服它!

猛然间它一个驻足。在它背上的君玛德力便如出膛的炮弹飞向它的前头——他被它甩下来了。

等到他揉揉钻进沙子的眼睛之后,茫茫大戈壁就再也没了它的身影。只有那如释重负般地擂动大地的远逝的蹄声,在寂寞空旷的空间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