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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来拉萨

去医院做骨扫描。这是一项判断患者是否有骨转移的诊查。骨扫描的程序是:先到注射室打一针,然后喝三百毫升水以利于药物在血管内循环,两个小时后再到检查室照X光。

我前边已有七个女人在等候。医生嘱咐多喝水,两个小时后回到这里拍照。两个小时实在太漫长了。我掏出一本书准备在阅读中打发无聊时光。三个女人一台戏,更别说六七个女人了。听来听去,我大致听懂了,她们都是做过乳腺手术的病人。

然后,几个女人问到了我,问我手术几年了。我说十一年了。“哇!”几个女人异口同声地惊叹,然后又都迫不及待地说,“快给我们介绍介绍经验吧。”表情全部是一脸羡慕。可我哪有什么经验?我之所以活着,也许只是命运比较关照我而已。

在我们闲聊时,我注意到了一个自从进了门就没开口说过话的女人。

女人大概四十岁,在我前边刚刚打过药,也许因为坐着的缘故,看上去整个人瘦小干枯。

望着她孤寂的样子,我有一种主动想要跟她说点什么的欲望,可没等我开口,这个女人先说话了:“大姐,你说话真好听。”

我见她裸着胳膊,就让她不用老摁着针眼,屋里怪冷的,快把衣服穿上。

“那你能到我住的地方去吗?我那儿有暖气,还能看电视,我特别想听你说话。”

我问她住哪里。她说对面的招待所。想想反正没什么事,我就同意了。我们一道出了医院大门,往她住的地方走。

既然住招待所,我猜她肯定是从外地来的,一问果然,她说是从拉萨来的。

“天啊!”我用夸张的语调惊叹了一声,“拉萨!那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啊。”

女人笑了。“那你干吗不去呢?”

我说,年轻时没时间,中年时腰又坏了,现在则是心脏和血压都不正常,怕经不起高原反应。

女人摇头说:“其实没想象的那么可怕,现在坐火车去西藏很方便的,很容易就适应了。”

我好奇地问她跑到西藏干什么去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做生意。她说这句话时,我们正穿过马路,一辆汽车突然呼啸而来,女人忙一把拦住我。看得出,她是个很会照顾别人的人。

女人带我走进一条胡同,再拐个弯,就到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原来,她住的是家庭旅馆。

“很方便的,什么都有。一天才二十块钱。”女人解释说。然后叫来房东,打开一间屋门,让我进去坐,同时拿出一摞子报告单给我看。她则一头钻进了厨房。

报告单上有名字和住址,女人籍贯是山东定陶。

没多大工夫,女人端着一个不锈钢饭盆进来了,是一盆掺了红枣和各种豆子熬的汤。她客气地让了我一下,便坐在小马扎上开始喝汤。

既然特意请了我来,我以为她总要跟我说点什么,可女人低头喝着汤却不说话。我纳闷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在默默哭泣。我本能地想安慰她,可是想想,既然她不愿意让我看到她的眼泪,那么我也最好假装不知道,留给她一点尊严。于是低下头继续看报告单,弄清楚了她癌症的病理类型和病情分期,属于挺严重的那一种。女人虽然瘦小枯干,但仍掩饰不住美貌。生病前,她一定很漂亮,真是太可惜了。我在心里同情地叹息。

“大姐!”女人忽然开口了。她抬头望着我,目光里透露出深深的无助。

“我害怕极了,每天吓得要死,也没人可以说。我老公不争气,我跟他离婚十多年了。我们那儿可以离婚不离家,三个孩子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过,我在外边挣钱养活他们五口人,我从来没为自己活过。好不容易孩子大了,老大老二都上了大学。我刚想喘口气,谁知道却得了这病。”

我问她手术多久了,她说刚两个月,是在西藏军区总院检查出来,又特意跑到北京手术的。“已经化疗完了,医生让我再继续放疗,可我不想治了。”

我一下急了,不由站起来,“你怎么能这么想?”

“我能怎么办?治疗太痛苦了,我觉得好孤单。儿子去年刚去内蒙古上大学,正好现在放寒假,说要来北京陪我,可我没让。我一个人的罪就一个人受吧,不想让孩子们看着难受。可我心里难过,我的命怎么那么不好?什么也没干成就要走了,真不甘心啊。”女人的眼泪又成串滚落下来。

望着绝望的女人,我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便坐下对她说:“首先,你正在化疗阶段,癌细胞不会在用药期间转移的。其次,就算真的转移了,继续用药也是可以控制的。你知道歌唱家阎维文吧?”女人说当然知道,最喜欢听他的歌了。

我告诉她,阎维文的妻子生病时还不到三十岁,正好是他参加青年歌手大奖赛拿奖时。他的妻子手术后已复发过两次,可现在过去十六年了还活着。

女人有些惊讶,看着我的眼神充满疑问。

我让女人快喝汤,打了药至少得喝够三百毫升水才行。女人刚喝两口又开始掉泪。她说自己从前爱唱爱笑的,可自从生了病就再也笑不起来了。她很怀念从前的生活,甚至怀念从前的自己,怀念生活了好久的西藏。“可是,”她抽泣着说,“再也没机会回拉萨了。”

“谁告诉你再也没机会了?只要你做完了治疗,恢复一段时间体力,你完全可以再重新回到你从前的生活里。”

女人说:“我也想啊,你没去过西藏,你不知道西藏有多美。”说着抬起头,充满向往地往头顶看了一眼,我也不由跟着她的视线往上看,看到的只是天花板。女人说,每当她累了倦了时,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地上仰望天空。西藏的天很低很低,西藏的云很白很白。

女人的一番话令我的心躁动起来,便对她说:“这样吧,等你病好了再回到西藏去。说不定我哪天真去西藏呢。到时候跟你一块儿坐在地上看云彩。”

女人苦笑了一下。我说:“好吧。我们不留电话,如果有缘,说不定会在拉萨走个脸对脸呢。”

怕女人胡思乱想,我换了一种方式开导她:“你这一生其实挺成功的。作为一个母亲多伟大啊,三个孩子让你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其实,只要做过一件让自己感到自豪的事儿,这一生就算没白过了。”

我知道我有点说教的味道,但我与她同病相怜,所以不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正兴致勃勃地准备继续说教时,女人“哎”了一声,眼睛亮起来,语音清脆地说:“大姐,我想起了一件让我自豪的事儿。”没等我开口问,她欢快地说:“我刚才告诉你我是做生意的,可没说我是做什么生意的。告诉你吧,建青藏铁路也有我一份功劳呢。”她从小马扎上挺直了身子,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我做的生意,是给铁路工程队提供材料。从青藏铁路开工那天起,我就一直跟着工程队走,从西安到兰州,再到西宁、那曲,最后一直到拉萨。可以这么说,青藏铁路的每一寸铁轨都有我的心血。我最喜欢唱韩红那首歌《天路》。”说着她轻声哼唱起来:

“黄昏我站在高高的山冈,看那铁路修到我家乡……”

女人自豪地说:“那天路里也有我的印迹啊。”

“那你就回去啊。”我鼓动她,“咱俩约定吧,下次就在拉萨再见,然后一块儿去看云彩。如果哪天我在拉萨街头见到你,你别不认识我哦。”

女人笑了:“好,拉萨见。”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一同回到了医院。女人在我前边先进去检查。老实说,我比等待自己检查更加忐忑不安。

女人终于出来了,她表情平静地说:“大姐,我等着你吧。我真喜欢听你说话。”我答应她等会儿出来再陪她说话,便走进了检查室。

当我从床上爬起来时,医生又叫进来下一个病人,是个老汉。老汉一见我就说:“外边有个女的让俺告诉你一声,她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说是一说你就知道,让你一定要来拉萨。”

我不由怔住了,心里突然空空的,仿佛丢失了一样东西,今生再也找不到似的。

老汉边脱外衣,边嘴里咕咕哝哝地说:“去拉萨干什么?生着病,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可我心里清楚,这句话是一个暗语,是一个与生命有关的约定。我明白那个与我仅一面之缘的女子,那个恐惧着死亡、留恋着生活的女子不会轻言放弃了,她一定会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等着我,等我去拉萨看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