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磨着那把已经生锈的刀,铁锈在冬天的磨石上漫渗而下,落在地上便是一颗颗的血渣。我的手也被这锈染红了。从清晨开始,弟弟就把这把屠刀从墙缝中抽出扔到我的面前。娘默默地堆起干柴,热烈的火在一遍遍地舔噬着黑锅,不用回头我也可以看见那束火。我继续用力磨着那刀,磨石和水使其抛弃了迟钝,那尖利的面孔令我寒冷。明亮的锋刃闪着迥异的光,我不由闭上了眼。
就在此刻,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令我悚然,仿佛是宿命,仿佛是死亡的光追上了那个要离开这个世界的生物。我有种芒刺在背的灼痛。那些轻微的撞击一下就使我停下了手中的刀。我回过头,我看见那只脏羊挣脱了绳索,它静静地站在我家窑前的水井边。一双柔和细媚的眼闪着温良和善的光,宁静地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刀、身旁的铁锅和火苗。那双巨大的弯角曲着圈儿,上面全是沟壑,细细的毛绒上黑秽遍布。它肯定站在我的身后许久了。
实际上,从一开始,伤感便使我无法自持。那天,当爹说要杀羊时,我便为老爹的决定而显出忧虑。我说爹咱们杀了那头猪吧,那头猪已养了4个月,又蠢又笨,整日散步没有多少意思。可精明独断的老爹端详了那头伪绅士似的4个月大的猪,还是牵过了这只羊。因为这羊养了3年了,而3年的老羊又能做什么呢?3年里弟弟的小女儿喝它腥甜的奶浆度过了婴儿期,当我这个已学会说话的小侄女可以断奶时,这只羊又可以做什么用呢?
我实在回答不上来,可我建议杀猪而不是杀羊,有我更说不出来的隐秘的内心情结。但究竟是什么呢?我一直想不清楚也无法回答。可我坚信,人总是有一种与自己心灵相对的东西存在。
12岁以前,我是一个被贫困打击着的小孩。我至今所能回忆的童年,只是一些饥饿,被父亲斥骂的日子。是这种锻炼让那个12岁的少年敏感而又怯弱。13岁生日那天,娘从外面牵回一只小得如同婴儿样的山羊。那只羊蹦跳着优雅的童步闯入我的眼帘时,我便发疯似的喜欢上了它。那只羊多么美呀,一双眼睛黑得没有了比喻,白晶晶的毛发一根根地扎着我的眼睛,抱着它,我觉出自己的孤独一下有了依靠。13岁的孤独与一只离开母亲的山羊相比,是多么渺小啊!我整日里与它待在一起,我们在夕阳中的草地上一起行走。它吃草,我念汉字。它一天天地长着身体,我一天天地告别时光。我依赖着它的善良,它寻找着我的呵护。那段日子,我深深地染上了这只小羊身上的一切。怯弱、善良、忧郁、敏感。啊,这一切是静静地发生的吗?
我的村子在黄土塬上的高处,每天放羊我都要走很久的路。那个黄昏,山下遥远的一星暗火才让我觉出了孤独和害怕。我紧抓着牵羊的绳,摸索向前。这时一块石头松动了,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拖动着向下滑去。惊叫使我下意识地抱住了那只羊。迅速的碰撞和下降使我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在梦中我被一点凉丝丝的腥膻味抚来抚去,那种轻轻的温暖的触动使我迅速醒了过来。在朦胧中我看见羊在我的身边,一下一下地拱着我。我没死,羊还活着,看到我醒来,羊那双眼一下亮了,我肯定被这亮光给唤醒了。我迄今也没见过那样亮的眼睛!那双眼睛与人类的一样!闪着善、明亮、美、自然的光!我感动地抱着那只羊,这时我才看到那羊的一半压在我的身下,它的下腹全是血,两只腿已折了,头上全是血。是我压死了羊,是羊救了我。我的哭声一下下地在刚刚黎明的清晨中传出了很远很远,羊就在我的哭泣声中,低下了它高傲的头。
父亲和乡邻没听我的哭求,他们把这只救过我命的羊的皮剥了,炖熟了它的肉。看着亲人们为它的美味而露出幸福笑容时,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以德报怨。从那以后,拒吃羊肉成为我对这只羊最后的报答。
我在那座山坡的下面造了一座衣冠冢,里面放着它的外衣——那张上好的羊皮。上面栽了四棵松树,还种了一把它爱吃的长尾草,以此来纪念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应该记住的动物。去年我回家时,到那里去看,发现那四棵松树被人砍了,残酷的人呀,你们真的不愿意留下一点儿让我怀念善良和爱的证据了吗?
这时弟弟不耐烦地看着我,走过去把羊抓起,像抓一把草。羊挣扎着,但却又是多么无力,只有一双眼睛,死盯着我。羊呀,你为什么总看着我?
弟弟夺去那把刀。
羊的叫声凄凉而又绵长。弟弟有些顾不过来,便骂了我一句,要我帮忙。我忘了伤感,也忘了眼睛。我记住的又是什么……本性?
我的手迅速地按住了它的腹部,那柔软的没有暴力的腹部。弟弟准确地把刀捅了进去。羊只叫了一声,便离开了我。
我终于看见了人心。
但我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了,不会原谅自己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