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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天的柿子

妈妈:

4月5日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走在水果湖的街上。微风中,香樟树的旧叶扑簌簌地落下来。街角,一个挑担的人,筐里全是硕大金黄熟软的柿子,你蹲下来,拿起一只递给我。

春天里是不会有柿子的。

有柿子的那年秋天,我还在大学里读书,我们一人捧着一只软柿子,边走边吃。那是记忆中,我们融洽得如同闺蜜的一段日子。父亲与你都还不算老,时常从北方小城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南方。看看读书的女儿,看看大好河山。我们一起挤在武汉大学桂园2舍305室的高低床下铺。在一米宽的小床上,你说两人颠倒着睡不挤。于是,我抱着你的脚,你害羞似的蹬一下,缩了回去。

你有三个女儿,我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女儿,尽管她学习不错,工作不错,但她的坏脾气、她那文艺女青年特有的叛逆青春曾经深深地伤害你。

你是定然不会怪我的,倘若在天堂的某个角落里,你能够想起前生。

“妈妈,我瞧不起你。”这是我在初三时对你说过的话。你看着我,眼睛里充满疲惫与悲伤。那样的眼神,我至今记得,只是当时,我强忍着震惊与胆怯,抬着高昂的头走回自己的房间,不愿在你目光的追随中,显出一丝的软弱。如果我说我其实很后悔,你相信吗?在你的眼中,我是一个从来没有后悔过的人吧。

4月5日,是一个残忍的日子。那一日的春光甚是明媚,你住在八人一间的病房里,同室几乎是清一色的老阿姨。除了虚弱的病容,你看上去很快乐。

你对病友说,这是我的小女儿,言语中有专属于母亲的那没来由却很顽固的自豪。

你是一个不喜欢皮肤接触的人,小时候,每当我抱你亲你时,你总是躲开,说痒。后来转院到同济,住在走廊的加床上,医生来查房,我抱着紧张的你,将脸紧紧地贴在你的脸上,你没有挣扎。医生说,你看你有这样孝顺的女儿,一定要好好养病。你听话地点点头,像幼儿园的孩子面对老师。

如果我说你一生的黄金时代是在生命的最后半年,不知你是否会同意。作为6个孩子的母亲,作为强势而粗糙男人的妻子,作为经历了中国近代70年风云变幻的女人,你的一生鲜有那样长的一段悠闲、自我、被尊重、做主角的日子。

手术后体力尚未恢复,你便踏上了回北方的旅程。

你一生都在妥协都在胆怯,这一次,你终于说,我要回去。与你眷恋北方一样眷恋南方的老爸,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你开始兴高采烈地计划今后的生活:早晨与大姐去公园,中午与老姊妹在楼下聊天,为外公庆祝九十岁寿诞,做北方饭菜,吃黄酱蘸馍。即将归乡的快乐点燃着你病后的枯容,在此之前,我竟然不知道你是付出了多少的耐心与忍耐,才背井离乡,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个冬凉夏暖,有着漫长梅雨季节的南方城市里。

如果我说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女儿,你只会笑吧。

夏天时回小城看你,你已经去不了公园了。大多时候,你在床上昏睡,醒来也只是躺在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或者坐在床上与我和姐姐聊天。最后一个夏天,你竟然与我们讲了许多闺蜜之间才有的私房话。

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一生小心翼翼做配角的你,精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饱满。你不需要再去照顾所有人,从衣食到情绪,你不需要再顾忌所有人,从喜好到言行。你终于做回了自己。倘若不是盛宴将散,那其实是一段最好的时光。我知道你会同意,从太阳落山后你那了无遗憾的面容,我看到了答案。

只是作为我们,却终生心存愧疚。

最后一面,你躺在医院。在故乡的小城,你不必再被拥塞在八人大病房或走廊的加床。偶尔会有相熟的医生走进来问你疼不疼,更多的时候,你是一个人,沉默在梦乡中。我拿着行李,走进去时你醒着。我说我要回武汉了,早晨的车。你说去吧。然后,我握了你干瘦坚硬的手,你平静地看着我。幸运的是,我知道,你却不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

病房靠走廊的一端有一扇小窗,挂着一幅月白色的棉布帘。我在小窗前站定,轻轻地撩开窗帘。你躺在床上,正把食指伸进鼻孔,挖两下,拿在眼前看看。消瘦使你的眼睛变得又大又亮,盯着挖鼻孔的手指看时,里面满是纯真与童稚。发现我在看你,你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微微一笑。

独处的时光使你恍若孩童。

当火车奔驰在河西古道,初秋的草原开始泛黄,想着你最后的童颜,忽然觉得有太多太多的话,未及与你说。

你走的那天,节气是白露。

从此,你成了我最重要的一部分。

作为你在这个世界的延续与代言,我努力让自己活得像某个春季。避免为一个强势的男人所左右,避免成为生活的配角,我想将你最后的时光膨胀为自己的后半生,安静而从容地度过,恍若置身于无人的童年旷野。

我在一天天地过着你所期待的生活,常常觉得好好生活是自己所面临的最大责任与义务。

小时候,我是你最沉重的责任;如今,你是我最美好的责任。

许多的事情,我想对你说抱歉,然而,抱歉终究意味着妨碍与疏远。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带着你,平平安安地走完自己。

最深的理解总是出现在来不及的时候,这是命运送给我们最残酷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