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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火鸡

一场鸡瘟病,母火鸡和刚刚孵出来的一窝小火鸡差不多死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火鸡。虽然鸡几乎一出壳就能自己觅食,不需要吃奶也不需要母鸡喂养,但寨子四周是原始森林,常有灵猫、黄鼬、狐狸这样的偷鸡能手溜进寨子来行窃,我的住房旁边还有小河沟和水塘,才出世没几天的小火鸡,在如此险象环生的环境里,失去了母鸡的庇护,失去了群体的照应,如果让它单独生活在鸡棚里,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把小火鸡送到花娘的窝里。

花娘是我养的一条老母狗,已经十三岁,曾生育过八胎小狗,都被我拿到集市上卖掉了。花娘年轻时长得很漂亮,如今狗老珠黄,整天独自卧在窝棚门口懒洋洋地晒太阳。也许是它太寂寞了,也许是它多次做过母亲因而有特别强烈的母性意识,当我把小火鸡塞进它怀里,它立刻就用舌头舔小火鸡的背,留下气味标记,这也是狗的一种认亲仪式。小火鸡也十分乖巧,拱进花娘的怀里就用小嘴在狗肚皮上轻轻啄咬,当然是在咬扁虱和跳蚤。

从这以后,小火鸡和花娘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不管小火鸡到哪里去找食,花娘都紧紧跟随在后面,有时花娘还会用狗爪刨开松软的泥土,找出蚯蚓来,用柔和的吠叫声招呼小火鸡前来啄食。晚上,小火鸡就睡在花娘的窝棚里。有一天半夜,下起瓢泼大雨,电闪雷鸣,旧狗棚有点儿漏雨,我生怕小火鸡会被淋湿,打着手电到狗棚一看,花娘弓着腰,就像一把伞一样,把小火鸡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小火鸡光光的脑袋钻在翅膀下,睡得正香呢。还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小火鸡在院外一棵枝繁叶茂的缅桂树下刨食小虫子,突然从树上跳下一只猫来,不怀好意地朝小火鸡逼近,小火鸡吓得尖叫起来,花娘立刻旋风般地扑上来,龇牙咧嘴,把贪婪的猫给赶走了。

几个月后,小火鸡长大了,黑色的羽毛闪闪发亮,赤裸的脑袋布满了珊瑚状的皮瘤,下巴挂着两片玛瑙似的肉垂。它不仅活了下来,而且长得比有母火鸡照料着还健康漂亮。它的行为举止有点像狗,只要一有生人跨进院子,就会气势汹汹地冲着人家一通乱叫,还学会了像狗似的朝我摇晃它的扇形尾羽。我戏谑地称它为“狗火鸡”。

就在这时,花娘遭到了不幸,在流沙河边追逐一只狗獾时,两条后腿卡在两块鹅卵石之间的缝里,折断了。乡里的兽医虽然替它把腿骨接上并包扎好了,但对它能否站起来走路却不抱什么希望。兽医对我说:“两条伤腿要想能重新奔跑,关键要有毅力。刚开始学走路时,它的后腿只要一挨地,疼得就像火烧。要是换一条年轻些的狗,身体素质好点儿的,最要紧的是求生欲望强烈点儿的,或许还能恢复行走,而你的花娘太老了,它不会再有勇气迎接命运的挑战了。”

果真像兽医预言的那样,花娘拆掉夹板后,仍整天躺卧在窝棚门口,吃饭或排泄非得移动身体时,才费劲地拖着两条僵硬的后腿在地上慢慢爬行。它越来越消瘦,也越来越衰老。我试图逼它站起来,用棍子打,用脚踢,它连连哀嚎,就是不愿支起后腿,我也不忍心过多地去折磨一条残废的老母狗,只好放弃使它重新站起来的各种努力尝试。看来,兽医的分析是有道理的,狗的最高寿限是十五岁,花娘年龄已十三,至多还能活一两年,何必为了老朽的生命再去吃苦头呢?

在花娘养伤的一段时间里,狗火鸡整天陪伴在花娘身旁,觅食也不跑远,啄到蚯蚓什么的,还送到花娘面前给花娘享用。当花娘拆除夹板后,狗火鸡在花娘面前不断地重复这样一套动作:下蹲,起立,再下蹲,再起立。它一脚高,一脚低,踩着花步,舞蹈行走,嘴里“咕咕”“咯咕咕咯”轻柔地叫唤。我相信它是在用动物特殊的语言鼓励花娘重新站起来。花娘用凄凉的眼光望着狗火鸡,赖在地上不动弹。

一天早晨,我看见狗火鸡同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咕咕咯咯”叫着在花娘身边兜着圈子,突然,它伸出光光的脑袋,在花娘的额头上重重啄了一下。火鸡的嘴喙形如鱼钩,坚硬如铁钉,狗头虽硬,啄一下也难免起个肉疙瘩,花娘疼得咆哮起来,身体弹了弹,似乎想冲出去,但被两条后腿拖累着,没法还击,只好在喉咙里“呼噜呼噜”咒骂。狗火鸡绕到花娘背后,冷不防又狠狠地在花娘后脑勺上啄了一下,绝不比大马蜂蜇得轻,花娘像触电似的跳起来,奇迹出现了,它竟然四肢直立站了起来。它举步向前走去,才走了两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它又悲哀地吠叫起来。狗火鸡毫不心慈嘴软,再次飞到花娘的背上,咬住花娘的一只耳朵,使劲地拧呀拧,疼得花娘狗嘴都扭歪了,但它再次站立起来,去追狗火鸡。这次,它蹒跚着走出五六步才摔倒。狗火鸡一次次挑衅,直到花娘累得狗舌头伸得老长老长,并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这才告一段落。

从这以后,狗火鸡乐此不疲,每天都玩这种“挑衅”游戏。花娘的额头上伤痕累累,血渍斑斑,头上的毛快被拔光了,差不多变得像火鸡似的光脑袋了,可它每次站起来的时间越来越长,追逐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下午,狗火鸡又一次叼着一撮狗毛往前逃,花娘怒冲冲地尾随追赶,突然,花娘脚下生风,“嗖嗖”朝前蹿跃,一个前扑,把狗火鸡扑倒在地,它眼里一片冰凉,透着一股杀气,伸出嘴来一口衔住狗火鸡的脖子。我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我知道狗火鸡的手段虽然残忍了点儿,但出发点是好的,它是要让花娘重新站立起来,倘若花娘一口咬断了狗火鸡的脖子,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悲剧了。当时我正在给马喂饲料,离它们有十几米远,已无法阻止花娘行凶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今生今世永难忘怀的镜头:花娘将狗火鸡的脖子从嘴里吐了出来,冰凉的眼光像被火焰融化了一样,闪烁着一片晶莹,它把狗火鸡搂进怀里,不断地舔着狗火鸡身上的羽毛。

哦,花娘似乎已经懂得了狗火鸡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