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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青猴

老程在曼广弄寨子算得上是个人物。他长得牛高马大,粗蚕眉,三角眼,高颧骨,大下巴,一副凶相。

老程还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好猎手,扛着一支半自动步枪,进得山去,极少有空手回来的时候。他的枪法特别准,能一枪把正在飞翔的斑鸠从空中打掉下来;胆子也出奇的大,敢只身一人去掏熊窝,而且猎杀动物极其残忍。

有一次,我和老程结伴一起进山狩猎。走到流沙河边,我们看见有一群猴子攀爬在树冠上吃野酸茭。成年猴子约有半人高,体毛灰褐,胸腹部色泽泛青,拖着一根长长的尾巴,这种猴子学名叫猕猴,也叫恒河猴,老百姓管它叫大青猴。老程举枪瞄准,只听“砰”的一声响,有一只猴子像枚熟透的果子一样从树枝上掉了下来。猴群像阵无形的风,眨眼间便不知去向。老程得意地笑着说,“走,捡猴去。”

我俩拔腿奔向酸茭树,拨开树下的巨蕉叶,一只猴子赫然暴露在我们眼前。它躺在地上,没有死,眼皮还在眨动,嘴角还在抽搐。它左前爪捂住右胸,爪指间渗出汪汪的血;老程那一枪正打在它的右胸,穿了一个洞。见到我们,它嘴里咿哩呜噜地叫着,吓得浑身颤抖,两条后腿拼命踢蹬着,想挣扎逃跑。但它受了很重的枪伤,大概从树梢跌下来时又把腿跌断了,白费了许多力气,连站也没能站起来。它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老程脸上带着微笑,平端着枪,一步一步走到猴子面前,乌黑闪亮的枪管差不多快碰到猴子的身体了。我看见猴子停止了徒劳的挣扎,挺起身,背靠着酸茭树干,慢慢地坐直起来。这时,我才看清楚,这是一只年轻的母猴,它肩膀圆润,胸部挺起,粉红色的脸庞上眉清目秀,长得还挺俊的。老程仍然微笑着,枪管伸到猴脸一寸远的地方,黑洞洞的枪口先是对着母猴的鼻子,又移到母猴的眉心,再移到母猴的嘴唇。这家伙,大概是拿不定主意该先崩掉猴鼻还是该先打瞎猴眼,也有可能是要用这种近距离慢慢移动枪口的方式来吓唬这只倒霉的母猴,从中获得某种乐趣。

“老程,你快补上一枪吧!”我央求道。那只母猴靠着树干坐起来后,那形状,那五官,那神态,我总觉得有点像人,我心理上有点承受不了。

我不忍心看着猴头被子弹炸飞,便扭过头,可我等了好一会儿,却没听到枪响,倒发现老程脸上像被涂了一层糨糊,那生动的微笑凝固了,僵硬了,比哭还难看。我好生奇怪,回头一看,那只母猴清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老程,它松开捂住右胸的那只左前爪,带血的爪子慢慢地、轻轻地、坚决地把黑洞洞的枪口从自己脸部向左移去。

乌黑闪亮的枪管好像害了疟疾似的,在簌簌发抖,大冷天的,老程额头却沁出一层黄豆大的汗珠。我心里也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

年轻的母猴用带血的左前爪把枪管移开后,右前爪爪掌向前展开,伸到我们面前,拼命摇摆!我头皮发麻,紧张得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老程脸色惨白,端着枪的双手不停地哆嗦着,两只眼珠惊骇地鼓了出来,他一步步朝后退却,突然扔掉那支步枪,转身狂奔起来。我受他情绪的感染,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一起狂奔。

老程逃回寨子后大病了一场,先是发高烧,烧着烧着就中风了,落下个半身不遂,再也没法打猎了。寨子里的老人说,老程杀性太重,心肠忒狠,这是山神在惩罚他。而老程在高烧烧得神志不清时,也确实反复说着这样一句话:“山神附体在母猴身上了,我伤了山神了!”

最坚硬的往往也是最脆弱的。而我从此后见到猴子就会心跳加剧,无端地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