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躺在小床上,我到她身边,她看见我,笑了,不出声的笑,笑得很甜。从半岁开始,她常常会这样笑,当我与她小别后又出现之时,她就用含笑的眼睛看着我,笑得那样会心,仿佛在告诉我,她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爱她,知道我和她之间的无比亲密的关系。
有时候,我和红外出上班或办事。晚上回家,啾啾看见我们,笑得那样欢。分别了一整天,别后重逢,她真正是惊喜,是由衷的喜悦。你会感到,在这一整天里。她不知怎样想念你呢。
那些日子里,最让我感动的是啾啾看我的神情。她眼中的会心的笑,如朵朵鲜花盛开在我的草地上,把我的心装饰成了一座春天的花园。
让我回到第八个月啾啾喊我爸爸的那一天。那是一个下午,她仰躺在大床上,看着我,下嘴唇略朝里收,试图发声。我和红听得真切,她在发出几声pa的清辅音之后,响亮地喊出了“爸爸”。她始终看着我,越喊越清晰,越喊越响亮,越喊越连贯,“爸爸爸爸”地喊个不停。我抱起她,她依然喊了又喊,并且拿眼睛看我,完完全全是有意识的。有时候。“爸爸”的前面带着ha的音,听起来像是喊“好爸爸”。她喊了总有一二十声吧,真是“喊”出来的,一连串响亮的爆发。
我的激动和感动无可形容,我哭了。
红说,自从喊了爸爸后,啾啾与我更亲了。我说,也许吧,有了一种新的沟通。红说,她不嫉妒,她为父亲与女儿之间的情意而感动。
一个孩子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唤做爸爸和妈妈,这呼唤出的第一声,在我看来,其神圣性丝毫不亚于教堂里的婚礼。
一个男人使一个女人受孕,似乎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可是,仔细想想,这个孕育出来的小生命,是多么漫长而复杂的因果关系的一个产物。它的基因中交织着多少不可思议的巧遇,包含了多少神秘的因缘。也许有人会说,这不过是上帝在掷骰子罢了。不错,但是,每掷一次骰子,都是排除了其余无数可能性而只确认了一种可能性,亘古岁月中一次次的排除和确认,岂不使得这最终的确认更具有了一种命定的性质?在大自然的生命谱系档案中,这一对父母与这一个孩子的缘分似乎早已注定了,时候一到。这一页就会翻开。
让我换一种方式来说:一个新生命的孕育和诞生,是一个灵魂的投胎。在基督教的天国里,或者在佛教的六道中,有无数的灵魂在飞翔或轮回,偏偏这一个灵魂来投胎了。这一个灵魂原可以借无数对男女的生育行为投胎,偏偏选中了你们这一对。父母和孩子的联系,在生物的意义上是血缘,在宗教的意义上是灵魂的约会。在超越时空的那个世界里,这一个男人、这一个女人、这一个孩子原本都是灵魂,无所谓夫妻和亲子,却仿佛一直在相互寻找,相约了来到这个时空的世界,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组成了一个亲密的家,然后又将必不可免地彼此失散。每念及此,我心中充满敬畏、感动和忧伤,备感亲情的珍贵。
啾啾出生后不久,有一天,红对啾啾说:“我怎么会当你妈妈的呀?”又转过脸对我说:“啾啾怎么会选中我当她的妈妈的?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我感谢啾啾。”
我说:“这是你想过的最深刻的哲学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啾啾在四岁时有一个解答。她问妈妈:“妈妈,你小时候不认识爸爸吧?”妈妈说是。她又问:“爸爸也不认识你吧?”妈妈仍说是。她接着编起了故事:“有一天,你见到了爸爸,说:‘哈,你不是啾啾的爸爸吗?’爸爸也说:‘哈,你不是啾啾的妈妈吗?’你们就认识了。”
大自然和上帝都同意这个答案:孩子是男女之爱的目的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