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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吵醒了她

一直以来,爷爷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声音低得有时让人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听父亲说,爷爷当年可是有名的大嗓门儿,和人说话就像吵架一样,能把屋顶掀起来。

变化是从爷爷快60岁的那年开始的,由于长年服用一种消炎药,他的听力渐渐地减退。别人对他说些什么。要大声地重复好几遍,他才能听个大概。一般耳朵背的人说话声音都大,可爷爷正好相反,他说话反而轻柔起来,原来震天撼地的大嗓门儿不见了。这都因为奶奶有一次嫌他声音太大。说:“我的耳朵迟早会被你震聋的!我睡觉的时候,你一说话我就准醒!”正是因为奶奶的这句话,爷爷把自己改变了。不但如此,奶奶午睡的时候,他也会禁止我们大声喧哗,怕吵醒了奶奶。

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爷爷和奶奶就坐在一块儿闲聊。他们老两口儿说话,旁边如果有人的话,一定会听得云里雾里。奶奶本来声音就小,爷爷根本就听不见,就看着奶奶的嘴形琢磨大概意思,然后跟着说。而爷爷的声音比奶奶还小,这两人就这样悄声细语地交谈着,各自所说的内容却是风马牛不相及。有时我们在一旁会忍不住笑,他们两个也跟着笑。

有时家里来客人,客人知道爷爷听力不好,往往说话声会大一些。这时候,爷爷会连连摇手,并回头向里屋看,小声说:“别那么大声。老婆子睡觉呢,别吵醒了她!”

也许知道了我们笑的原因,爷爷和奶奶的交谈竟由少到无,后来发展到用写字来交流的地步。奶奶知道爷爷听不见她说些什么,又不愿意吵架一样地喊,便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没想到这样一束,竟勾起了爷爷写字的热情,他年轻时曾经练过书法。于是两人就像现在的学生在课堂上谈恋爱一样,纸条来往。家里那些废纸,包括我们用过的作业本,都派上了用场。我曾看过他们丢弃的那些纸片,上面写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一些陈年旧事。有意思的是,上面偶尔也会写下一些他们吵架的记录。

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好,而且患有很严重的神经衰弱,睡觉成了她最大的问题。她每天睡眠的时间很短,有时虽然感觉很困,却是极难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极微小的声响也能把她惊醒,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曾对我们说,她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天一夜,最好连梦都没有。所以。爷爷从奶奶嫌他说话声大的那时起,就特别珍惜她睡着的时刻。巡逻于家里的每一处,告诫每一个人不要弄出动静来。我们起初都小心翼翼,后来就毫不在意了。这往往惹得爷爷发怒,他发起火来也是把声音压得极低。

常常在深夜里,奶奶醒来后,爷爷仿佛有感应般地也醒了,然后陪着奶奶开始纸上聊天。经常是爷爷困得呵欠连天,也要坚持陪着奶奶。

后来,奶奶去世了,爷爷却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喃喃地重复着:“这回你能睡个好觉了,再也没人能吵醒你了!”是的,奶奶终于可以不再被睡不着觉所折磨了。没有了奶奶的日子,爷爷一下子沉默了,很少和我们说话。有时我们找他说些什么,他也没有反应,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睬。他就这样沉默着,更多的时候,他拿着笔在一张又一张纸上写字,可能是怀念那些与奶奶纸笔交流的时光吧。

每次给奶奶上坟的时候,爷爷一进墓园,都会示意我们悄声,小声说:“你奶奶好不容易睡着了,别吵醒了她!”然后,他会从怀里拿出一大沓写满字的纸。在坟前烧掉。

爷爷不敢大声说话,也不让我们大声说话,就是怕吵醒睡觉的奶奶。可他至今也不知道,在他听力减退的第三年,奶奶已经完全失聪了,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这是我们和奶奶一直对爷爷保守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