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50多岁,他才意识到,到了人生最壮阔丰沛又苍茫无奈的年纪,归乡去寻找少年时代的记忆与安慰,已经成了很多人定时发作的瘾与痛。至少对他的家族来说,确实如此。
1992年春节,他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刚刚领女友见过家人,在厨房里做菜的父亲就压低嗓门儿对他说:跟你女朋友请三天假,陪爸回浙西,到祖坟上点一炷香,献一束花。
父子俩临行前进行了疯狂采购。父亲兜底动用了私房钱,为亲戚朋友买了大量礼物,再与儿子肩扛手提地带回老家。父亲采购了奶粉、酸梅粉、红糖、圆珠笔、铅笔盒、袜子,甚至还有七八块毛涤面料。父亲依照婶婶嫂子们的高矮胖瘦,裁剪衣料,期待她们隐藏在皱纹深处的笑意——这样一来,她们就能在裁缝那里量体裁衣,在儿子的婚礼上,穿上一件精巧时髦的小外套了。
父亲坚持说,所有的计划都是瞒着母亲进行的,然而,这么多奇怪的物品堆放在家里,母亲会不知情?母亲只是对父亲突发的思乡病持纵容态度而已。
1992年,归乡的路并不好走。他记得他们先坐了火车,又换乘通往乡镇的中巴,最后又坐了私自揽客的小巴,才带着大包小包来到父亲少年时代生活的古村落。
他们在这个偏僻的古村里逗留了三天。这三天,怎么形容父子俩的境遇呢?在他眼里,那真是“归者饶有意,迎者颇淡然”的三天。父亲的叔伯婶娘、半百发小、昔日邻居们带着有限度的热情聚拢来,来见他们三十多年未见的“陈家老二”,见传说中的“陈家两代大学生”。他们的客套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热情中带着一丝不知来意的忐忑。有的人以为父亲是为索要祖屋的继承权而归,听得父亲并无此意,显而易见松了口气;有的人又满怀期待,以为父亲有能力将自家辍学赋闲的儿子带去省城,找到体面的工作,见父亲面有难色,立刻变得讪讪;还有的族人当了多年村干部,拐弯抹角地开口,期待父亲为村委会拉些赞助。很不好意思,父亲虽是研究院的工程师,却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于是,乡亲族人前来领受父亲的礼物时,脸上感念的笑意变得十分稀薄。甚至有个婶子当众质问父亲为什么要带衣料来:“你们城里人不是早就流行穿现成的衣服了吗?”
他颇为同情地转过头去看父亲,以为乡亲族人的尖刻将在父亲脸上留下尴尬的指印,然而,并没有!那几日,父亲只有一半的灵魂留在现实中,另一半的意念进入了他所不知道的时空交错的小径。父亲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循规蹈矩的工程师、那个朴素拘谨的中年人,他与乡亲一起喝酒、吃肉、诉说往事,为少年的糗事笑出眼泪。陪同的儿子不免为父亲的各种失态感到尴尬,他觉得父亲来得不值,但他心里也有个倔强的声音在说,也许父亲觉得值,唯有这三天,父亲脱去一切束缚,成为从桥上倒栽葱下去捉鱼的陈家老二。
父亲回家后没来由地病了一场,又查不出病因,这让母亲急得够呛。他劝母亲不必着急,他说父亲就像一棵久旱的樹,忽然遭遇了一场暴雨,这两天出现的各种不适,只是一时被“淹了根”。
母亲惊讶地瞥了儿子一眼,像在纳闷儿一个工科生怎么会说出如此文艺的比喻。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他也成了鬓发斑白的中年人。这两年,他少年时生活过的贵州山洼频繁地入梦来。那里,是父母当年长途跋涉去“支援三线建设”、度过青春岁月的地方。他出生在那里,吃过那里的大食堂,住过那里的红砖房,在澡堂外面偷窥过烧煤的大锅炉。他磕破了膝盖,经温柔的厂医上过药水,看电影要翻过三道山梁,去一趟县里的新华书店要在拖拉机上颠簸5个小时。在18岁之前,他的梦想就是逃离这里,考回江浙老家去!他的确通过考大学离开了,而且,随着父母调回江苏工作,他也的确30多年没有回去。
然而,怎么解释他如今经常梦见的那些红砖房、那些腌菜坛、那些结出迷你地雷般种子的晚饭花?时间是多么隐秘的酵母,它将你曾经厌弃的发酵成你最留恋的。
听说当年上过学的子弟中学行将撤停并转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带着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儿出发了。他在闺女的脸上,看到了多年前自己的困惑、讪笑,以及些微的不耐烦。他懒得说教。他确信自己今日的归乡感触,将如一粒坚硬的种子,种在女儿年轻的心中,等待二三十年后的意外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