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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国家庭的奇幻漂流

宥宥和小伙伴在一起

飞离北京那天是2020年1月18日,很冷,宥宥才4岁。她和爸爸妈妈第一次出国,飞往热情洋溢的西班牙,计划在欧洲游玩一小圈:先到马德里,再去温暖的巴塞罗那,接着去德国慕尼黑、法国斯特拉斯堡。如果一切顺利,行程本该在2020年2月2日画上句号,一家人取道马德里飞回中国。

然而,疫情暴发了……

滞留南美洲,是许多意外集合而成的结果。

原本一家人受朋友邀约去欧洲游玩是在2019年秋天,因为来不及办理签证,才延后到2020年1月18日出发。那时,宥宥的幼儿园放了寒假,离农历新年还有一周,加上春节假期,15天的行程刚好——回来就可以上班了。

出发时,他们还没有看到跟疫情有关的报道。

消息是在飞抵马德里之后陆续收到的。刚开始,宥宥的妈妈史俊峰心态还挺平稳,她经历过“非典”,并没有过于恐慌。可这一次疫情的严峻程度超乎想象,5天后,他们正在马德里逛皇宫,武汉“封城”了。

接下来几天,坏消息越来越密集。他们订好的民宿,因为他们中国人的身份被擅自取消了不止一次;火车上有个英国人打喷嚏,周围的乘客瞬间都离开了;回国的航班也被取消。

留给史俊峰做决定的时间不多,现有的3个选择分别是:买天价机票回国;滞留欧洲生活几个月——参照“非典”时期的经验,等到夏天新冠肺炎病毒或许会不攻自破;在其他国家生活几个月。

史俊峰是律师,追求严谨,她仔细分析了这3个选择的成本和风险:回国的直飞机票一票难求,若转机也许会令他们滞留在中转国;留在欧洲,签证时间不够长,生活成本过高;相比之下,南美洲的厄瓜多尔好像是个稳妥的选择——他们有朋友在那里,一家人飞往厄瓜多尔的机票只需要人民币8000元,这个国家还有3个月免签,消费水平也不高。

2020年2月2日,史俊峰订了飞往厄瓜多尔的机票。2月5日,飞机从马德里顺利起飞,11个小时后落地厄瓜多尔,飞机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机上所有人都开始鼓掌庆贺。在史俊峰的设想中,在3个月免签期满之前,也就是2020年5月之前,一家人肯定能回国。

抱着一种休长假的心态,一家人在厄瓜多尔第一个月的生活十分惬意。厄瓜多尔是个赤道国家,气候类似中国的三亚,衣服不用特意準备,穿T恤、短裤就行。当地人也以大米为主食,市场上卖的秘鲁大米口感有点儿像东北大米,6元人民币一公斤。史俊峰一家借住在朋友的别墅三楼,每月的房租加上生活费折合人民币3000多元,比在北京时还低,她觉得挺不错。

工作上的压力也不大。史俊峰是一名资深律师,2019年的很多案子都提前结案了,剩下几个未结的案件也可以交由合作伙伴完成。丈夫做品牌设计,工作时间比较自由。至于宥宥在念的幼儿园,平日主要教孩子做手工、唱歌、跳舞,请个长假也不耽误什么。

到厄瓜多尔的头一个月,宥宥一家一起去批发市场玩儿,参加泼水节。那时宥宥国内的小伙伴还都在家里待着,而她能成天在厄瓜多尔疯跑,史俊峰越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对的选择。

没想到仅仅一个月后,疫情就蔓延到南美洲。2020年3月5日,厄瓜多尔发现一例从西班牙输入的感染病例,此前他去过许多人群密集处——病毒由此飞速扩散。3月17日,厄瓜多尔总统莫雷诺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除了购买食品和药品等特殊情况,居民原则上不得外出。禁止所有人(包括旅居海外的本国公民)经航空、陆路和海路入境。

2020年7月,原本早该回国的史俊峰一家仍然滞留在南美洲。厄瓜多尔没有直飞中国的航班,要想回国必须经由欧洲转机,而欧洲基本关闭了通行南美洲的航道。7月15日,中国驻厄瓜多尔大使馆发布官方声明,提醒在厄中国公民谨慎选择经第三国(地)转机回国,因为已经有同胞遭遇登机被拒、滞留中转地等情况。

这是史俊峰一家第一次出国旅行,他们没有报旅行团,自己做攻略,在当地自驾游。出发前,史俊峰曾跟朋友开玩笑:“逛得好不好无所谓,能顺利回来就行!”结果,他们还真的没有如期回去。

这次辗转欧洲、南美,4岁的宥宥是适应得最快的那个人。

宥宥喜欢新鲜事物,也喜欢结交新朋友。在欧洲,一家人去斯特拉斯堡的途中,车停在加油站休息,宥宥吃着比萨,都能和厨师的女儿搭上话。那是个德国小朋友,两个人一个说德语,一个说中文,用翻译软件玩了很久。

到了厄瓜多尔,她的世界更宽广、更自如了。她变得独立了很多。她可以独立洗澡、洗头发、洗自己的衣服;有一天,她不小心从露台的砖垛上摔下来,自己学着用棉签清理创口;心爱的布娃娃没有穿衣服,她会向楼下阿姨借针线盒尝试自己缝衣服。

宵禁期间,宥宥和爸爸在家包饺子

在这里,孩子多是散养状态,不受什么约束,有些孩子到了初中就一个人去外国上学。宥宥跟他们越来越像,有时候夫妻俩甚至觉得,是宥宥带着他们融入这里。

史俊峰和丈夫经常感慨,不管是到南美洲,还是到非洲,或者到北美洲,宥宥应该都能适应,她像一个“世界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很快就会飞离我们身边”。

一家人滞留厄瓜多尔的第8个月,2020年9月23日,赵淑芬女士去世了。

赵淑芬是宥宥的奶奶,由于身体不太好,在北京时一直和宥宥一家同住。

这是一个让人喜爱的长辈。有文化、讲道理,懂得沉默的艺术。疫情刚暴发时,她得知儿子一家要飞往厄瓜多尔,十分支持,让他们放心去,自己在国内没问题。

早在1993年,赵淑芬曾被确诊鼻咽癌,多次放疗后治愈了。此后,赵淑芬每半年复查一次,一直没出现问题,但就在儿子闵宸一家滞留厄瓜多尔后,她例行复查时,医生发现情况不乐观,建议手术。

史俊峰只能拜托自己的妈妈和弟弟全程陪护。病理结果出来,癌症复发了。最后一次放疗在2020年6月进行,结束后,医生说恢复得不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3个月后,情况忽然急转直下,赵淑芬女士离世了。

闵宸情绪低沉,他是家中独子,父亲在2008年也因癌症去世。至此,他失去了双亲。闵宸问自己,如果母亲是挣扎着离世,而自己又没能陪在她身边,那么他能接受现在的结果吗?答案是否定的。他说:“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闵宸朝中国的方向磕头,跟妈妈说了很多话,一些是道歉,一些是思念。

从北京出发去欧洲那天,他跟母亲说:“妈,我走了,两周之后回来。”当时说完这句话,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不会是我见我妈的最后一面吧。他自己也解释不清,当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母亲离世后,那个预言般的瞬间不断闪回,感觉越来越强烈,闵宸时常后悔自己没有抓住命运的提示。

宥宥和奶奶

其实在闵宸小时候,母亲给他留下的并不全是美好的记忆。父亲脾气不好,导致母亲情绪也很激烈,她的教育方式常常是粗暴的。等闵宸有了孩子,母亲变得很温柔、很有耐心。“她把所有曾经做得不好的、不对的,都用另外一种方式回馈给我女儿了。”这也是为什么,女儿在厄瓜多尔常常会提起奶奶。宥宥不是那种情感特别细腻的孩子,她风风火火,特别洒脱,“如果她时常记挂奶奶,说明奶奶真的付出了很多爱”。

知道奶奶去世,宥宥很悲伤。虽然那时她不到5岁,但对死亡已有了模糊的概念,她知道这是永远的离别。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

2020年11月万圣节,宥宥说了一句话让闵宸感觉很安慰。她说:“把奶奶的照片存在我的心里和大脑里,我就不再哭了。”

2021年5月,史俊峰一家开始筹划回国,但不久,厄瓜多尔的疫情又变得严重了。

就在几周前,宥宥一个当地玩伴的父亲因感染新冠肺炎病毒去世了。他们经常去的公园对面,也有一个人因为新冠肺炎离世,这是他们身边第一次有认识的人被感染。病毒越来越近,宥宥一家又开始了居家隔离的生活。

回国的日子依然无法确定,他们仍在等待。

如果没有这次意外,此时史俊峰应该为宥宥的幼小衔接做准备。2022年9月,宥宥就該上小学了。她和丈夫都没有北京户口,也没有在北京买房,他们本打算尽量想办法让宥宥上北京的公立小学。这是一件让人有些焦虑的事。

但现在,这对夫妻的想法发生了一些改变。他们好像变得从容了,开始接受生活的随机性。他们做好了两手准备,先是办好长期签证,如果一年内还不能回国,就让宥宥在厄瓜多尔上学。如果能回国,就算宥宥没法在北京上小学,也可以考虑去天津上国际学校。

史俊峰明显感觉到,自己更放松了。她做了10多年律师,追求“结果”和“计划性”,南美人却完全不是这样,他们活在当下。史俊峰觉得自己也受了影响,学会放下金钱,也放下所谓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