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开始模糊地认知生死。
从遥远的大山中传来消息,外婆的母亲病重了,于是全家人一大早分为几批纷纷赶赴。傍晚时分,来到了青山绿水间的一处房屋,这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山里老太生活了80多年的地方。
我在阵阵哀戚的哭声中,在缭绕的纸钱烟雾中,在满目的惨白中败下阵来,吓得放声大哭。这一哭,把周围的人都惊住了。穿过破旧的木门,堂屋里的床上,静静躺着的是外婆的母亲。山里老太太在外婆赶到后没多久就咽气了,她在几日前跌倒后就已经失去了神志。我们几个孩子都没有见过这位老太,呆呆地站在堂屋的门口看着大人们自顾自地悲痛。
第二日出殡,换上妈妈和姨妈熬夜赶制出来的镶着白花的鞋,披上小小的丧服,跟在大人后面又回到了令我胆寒的堂屋。大人们一个个上前去和老太太告别,他们有的紧紧地再次搂住那静静躺着的躯体,有的则轻轻印下最后一吻。孩子们却只敢围着那张床绕了大大的一圈,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仪式。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去外婆出生的地方,也是唯一一次。从此,没有人再在外婆的面前提“山里老太太”,这是个家里永久的禁忌词汇。不提,也许可以假装遗忘;提起,就是一次残忍的撕裂。
哪怕是远离家乡,抑或是生与死的隔绝,依然斩不断对亲人爱人的思念。直到后来读到陆游“死去元知万事空”的句子,才醍醐灌顶。原来死亡的奥秘竟是如此简单,眼睛闭上,陷入无尽黑暗,从此这世上的一切都与己无关。再也没有人能够看见、听见、触摸,大家会逐渐忘却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个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害怕时常在黑夜里打搅我的睡眠,幸好我是个乐天派,白天忙碌的节奏让人可以不去杞人忧天。
直到前段时间去希腊的圣托里尼海岛餐馆,我对于死亡的定义才得以更新。看了传说中最美的日落,走过蓝顶教堂、白色小巷、彩色沙滩,嬉水在蔚蓝海滩边,我和同行的朋友乘兴随意漫步在伊亚小镇。海岛风情独特,引人入胜,可最令我惊叹的,还是几乎家家门前都可见的小玻璃柜。
大着胆子驻足,看见那黑白的照片上印着的,几乎都是自然的微笑。然而,他们确实已经离开了。在这里,他们的容颜将保持美好,如同给亲人爱人留下的永恒印象。
走遍小镇,也只有一个墓园,透着意外的温馨。石碑一律是洁白纯净的样子,前面摆放着的不仅有装饰性的摆件,还有新鲜不败的花束。這一切的背后,都是因为依然有人深深爱着、惦记着长眠于此的人。
感情的事情看似虚无,仍然需要形式的依托。当纪念一个人成为习惯,那个人就永远不会被遗忘。而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念着,他就不能被宣告死亡,因为他的故事还在继续,并没有“空”。
近来读荀子,才发现老祖宗两千年前已经给出了答案。“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生死之间的距离,不是时间和空间可以丈量的,但是爱的力量可以瞬间超越这一切。在能够相爱的每一天,尽情地去爱吧,即使有一天死亡会隔绝温暖的拥抱,还是有勇气去思念。心中踏实安然,生死也就没有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