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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人和他的留守儿童足球队

“博尔赫斯”和“巴乔”

从贵阳出发,沿贵黔高速,穿过重重山岭,西行150公里,到达国家级贫困县大方县。一道名为关门山的山脉横卧在河谷边,无尽的绝壁向南北延伸,下接河谷,上连云端。山如其名,但如果你以为世界真的在这里关上了大门,那么你就错了,大山后面还有一个世界,那是徐召伟和元宝村孩子们的世界。

几天前,这里正好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山里的雪多日不化。我到达时,孩子们正穿着羽绒服在足球场上训练。这是徐召伟在元宝小学支教的第五年,他是中文系毕业,喜爱博尔赫斯和里尔克的诗,从存在主义到荒诞派戏剧,从《小径分岔的花园》到《等待戈多》,都藏在他的记忆深处。

第一次见面时,他远远走来,既不像个足球教练,也不像个诗人。他有些胖,肤色和当地村民一样黑,穿着一件大了许多的羽绒外套,不太合身,袖子多出长长的一截,走路时,任凭两袖甩着。

徐召伟是个资深球迷,对罗伯特·巴乔、维埃里这些老一辈球星抱有深沉的感情。夜里,他经常一个人亮着灯,看欧洲五大联赛。可惜校园里场地逼仄,坑坑洼洼,他一直没有机会在学校里踢球。大山中的足球场

足球队的成立有些偶然。

元宝小学的校长王光文是首届“马云乡村教师奖”获得者,元宝小学基建落后,许多设备和援建项目都是他四处“跑要”来的。2017年6月,他向上海的一个公益组织争取到了一个足球草坪的援建项目。

王光文将此事告诉老师们之后,便到县城教育局开会去了。很快,他得知,虽然草坪是援建的,但并不包含地面硬化的费用。而这所大山里的小学,根本出不起这笔钱,没有硬化的地面,就修不成足球草坪。

两难之际,王光文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徐召伟兴冲冲地说:“老王,我们已经把足球队建起来了。”

王光文一愣,他没想到徐召伟动作这么快。“这下不干都不行了。”不想让孩子们失望,王光文没有退路。

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王光文一直在为筹集这笔费用奔走。如今足球场早已投入使用,但学校仍欠着1。4万元的工程尾款。

关于理想父亲的想象

徐召伟创建元宝足球队的那一年,吴长艳上六年级。在几个月前的一次塔架倒塌事故中,吴长艳的父亲不幸身亡。

吴长艳本就内向,父亲死后,她的话更少了。

一个夏日的午后,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在广播里听到徐召伟通知要组建足球队的事儿。不知怎的,她心里一动,就报了名。

几十个孩子在操场上站定后,徐召伟也很茫然。足球是对抗性很强的运动,别人选拔队员,多少会挑些高大强壮的。徐召伟没的选,元宝小学一共就200多个学生,许多孩子看上去都弱不禁风,他只能硬着头皮挑。

最终,包括吴长艳在内的20个孩子被选入足球队——男女队各10人,吴长艳成了第一届女队的队长。

足球场很快完工,徐召伟也将训练提上了日程。

对于足球,孩子们全是零基础;对于教练这个角色,徐召伟也是零基础。他承认自己一开始并不自信,能做的动作就亲自教,做不了的动作,他就上网找视频,让孩子们观摩学习。

时值暑假,孩子们从基本功练起,上午练,下午也练。徐召伟一边当教练,一边还要给这20张嘴准备午饭。他从自己微薄的1500元月薪里挤出钱来买菜,孩子们也会从家里带点土豆、辣椒,拼凑在一起。徐召伟大锅一炒,浓油重酱,香气逼人,山里孩子没吃过这样的菜,喜欢得不得了。

徐召伟喜欢和孩子们开玩笑,一会儿笑这个吃胖了,一会儿又调侃那个晒黑了。孩子们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天马行空地闲聊。他甚至会陪他们放羊,帮他们砍柴。

这些缺少陪伴和关爱的孩子,有时会在徐召伟身上建立关于理想父亲的想象。队长吴长艳对我说:“如果他当父亲的话,就是一个好父亲。”但是,吴长艳马上补充,那是在私下里,在球场上,徐召伟“非常非常凶”。

在徐召伟看来,足球场上的交流有别于平时。“我必须大声吼你,比赛时,我还很温柔,那是不可能的,必须指着鼻子骂。”

你永不孤独

经过一两个月的暑期训练之后,徐召伟的足球队终于有点样子了。

此时,大方县第一届中小学文体艺术节开幕,这个相当于全县中小学生运动会的活动,设置了5人足球的项目。

徐召伟立刻给元宝小学的男女队都报了名。

这是孩子们第一次正式上场比赛,他们比谁都想赢。山里的孩子,在学习成绩上往往是吃亏的,这让他们更渴望在比赛中证明、展示自己。

其实,徐召伟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毕竟元宝队组建只有一个多月,从来没有和别的队打过比赛,实力是个未知数。

第一场比赛,女队对阵的是鼎新教管中心队。对方球员一上场,元宝队的女孩就蒙了,徐召伟蒙了,场下观战的王光文也蒙了——对面的姑娘一个个又高又壮,简直不像小学生。

徐召伟知道,偏远山区,孩子上学晚,留级的多,十五六岁的小学生并不罕见,但真在球场上遇见了,在瘦瘦小小的元宝女孩的衬托下,还是颇具视觉冲击力。徐召偉教孩子们练球

脚踩上草坪的瞬间,吴长艳的心跳得厉害,腿也在发抖。但她很快平复心绪,这可是在繁华县城的足球场上啊,这可是有观众的呀,连还未走出丧夫之痛的母亲也来看比赛了……吴长艳想赢。

谁都没想到,第一场比赛就是一场艰苦的攻坚战。只要元宝队的前锋一过半场,鼎新队的后卫就死死跟住,她们依靠身体上的优势,一次次凶猛地冲撞、截球,化解了元宝队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徐召伟急得在场边走来走去,大喊大叫:“稳住!再打!散开!跑位!不急!再打!”

虽然在身体对抗上落于下风,但元宝队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传接配合。这是徐召伟费了不少心思才训练出的撒手锏。

对于大山里的留守儿童,要他们理解传接配合并不容易。他们孤独、敏感,说话做事不免以自我为中心,有时甚至透着一股原始的自私。这种性格在球场上往往表现为一个字:独。

但足球是一个团队游戏,只注重个人锋芒不会带来胜利。

徐召伟告诉他的孩子们,传接是足球最重要的理念,传接既是责任也是信任。“你要记住,你不是把球传出去就没事了。你要始终准备着接应,不管球有没有在你的脚下,你都要守护这个球。”

反过来,徐召伟要孩子们相信,在场上你不孤独,无论对手体格如何强大,无论面临怎样的围追堵截,只要把球传到对的位置,永远有人在接应你。要相信,吾道不孤。

传接,就是伙伴。

正是在这样的信念下,元宝队成为这一届足球赛上为数不多,能打出简单传接配合的球队。

在与鼎新队的攻坚战中,女孩们也正是靠着传接配合,突破防守,打开了局面。当时,队长吴长艳攻到前场,与前锋吴芳通过多次传接配合,突破了对方的防线。

最终球传到吴芳脚下,她没有多想,抬脚就射,球进了。

随后,吴长艳也踢进一球,上半场元宝队2比0领先。

进入下半场,因裁判误判,吴长艳吃了一张黄牌。她的情绪大受影响,在随后的比赛中,一直不在状态。

在比赛的最后3分钟,鼎新队连进两球,把比分扳平了。

下场之后,女孩们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失了两个球的门将吴江梅情绪非常低落:“打平了,在我心里,就像输了一样。”

冠军

此后的比赛,元宝女队一路高歌猛进。决赛的对手还是鼎新队。

决赛前夜,女孩们凑在一起,有些亢奋。第一场比赛被扳平的不甘,此时又涌上心头。“我们这次一定要把鼎新队拿下。”吴长艳说。

比赛中,吴长艳的母亲一直在场边喊着她的小名,为她加油,声音特别大。

比赛进行到中段,吴长艳上演二过一配合,将鼎新队的后卫甩在身后,踢进第一球。随后,另一名元宝队前锋接到后卫长传,踢进了第二球。

元宝队再次以2比0领先。

但是足球的魅力就在于,不到终场哨响,永远不知道结果。

元宝队的领先优势一直维持到比赛的最后3分钟。鼎新队抓住元宝队换人后的疏忽,突然发力,攻入一球。

在随后的一个角球中,吴长艳一不小心,将球撞进了自家球门——乌龙球!吴长艳当时就呆住了,觉得自己犯下滔天大错。

2比2,决赛进入点球决胜环节。场边的观众都安静下来,他们谁也没有在这座县城见过如此胶着又充满戏剧性的比赛。

双方门将表现都很出色,接连扑出对方的点球。一直踢到第5轮,双方比分还是2比2平。

吴长艳的第一个点球,因角度不够刁钻,被对方门将扑出。当她第二次站在球前时,内心不由得一阵紧张,腿又抖了起来。她回头望了一眼场外,看到母亲,平复了一下情绪,出脚。

足球在空中旋转着,直奔死角。

对方门将来不及反应。所有人都跳了起来,王光文记得,“就连教育局那些好几十岁的老头儿,也都站起来欢呼,像小孩子一样。”

接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守门员吴江梅的身上——只要她扑出鼎新队的点球,元宝队就能取得胜利。

5人足球的球门宽3米,球点距离球门只有6米,一个高速飞行的球,留给门将的反应时间不到半秒,吴江梅必须做出预判。

对方抬脚,球向球门飞来,吴江梅扑了出去。

许多元宝队的女孩都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全世界都安静了。吴江梅的耳边,只有风声。

一个直飞角落的低平球!她判断对了!

吴江梅的手触到了球,她把球扑出去了。

第一时间,整个球场里是安静的,直到徐召伟大叫一声“赢了”,欢呼声才像被点燃一般迅速膨胀开来。

徐召伟长出一口气。

童话,有时候更残酷

夺冠后,元宝小学成了大方县足球的代名词,并带动了整个片区内学校对校园足球的兴趣。2018年,徐召伟的足球队中有12名队员,被县重点中学作为体育特长生录取。这对大山深处的元宝孩子而言,是走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步。

日后的路依旧困难重重。山里女孩的命运总是相似的,她们要么早早嫁人,要么早早打工,却无法留在城里。“就算嫁到外地,也是嫁到外地的山里。”徐召伟说。

人们都知道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大山,但是对山里的孩子来说,糟糕的家庭环境和稀缺的教育资源,使得这条路太难、太窄。

元宝小学校长王光文把农村教育比作一个大漏斗:“小学的时候都还在,越往上升漏掉的人越多,一个班有1/10的人读到高中就不错了。”

徐召伟曾和我聊起《丑小鸭》,他说那是一个残忍的故事,根本不适合孩子看。

“丑小鸭并没有变成天鹅,丑小鸭本来就是天鹅。如果它真的是丑小鸭,那它永远也看不到天鹅的世界。”

我离开元宝村之前,徐召伟对我说:“走,我带你去吴长艳家看看。”

四周的群山上遍布梯田,那是用来种土豆和玉米的。这时候,徐召伟终于像个诗人了——走在山间小径上,他甩着过长的袖子,念着易卜生笔下,培尔·金特的少年独白:

一个人为了活下去/一辈子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呀/我要攀登顶峰的顶峰/我要再一次看看日出/我要把上帝许下的这块福地看个饱/直到眼睛看疲倦了为止

从吴长艳家里出来,已近傍晚。道别时,徐召伟对女孩说:“你好好復习,考好了,我送给你一个礼物。”

他甩着袖子走出很远,到了山的隘口,回过头,吴长艳还站在家门口目送他。

她会很快长大,她或许能走出大山,或许走不出,或许出去了又回来,在父辈的梯田上,继续种下土豆和玉米。

到了那时,她还会记得,那个夏日里,在县城的足球决赛上,自己踢进的那个制胜之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