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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于鸿毛的优雅

彼得是一位记者,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手里攥着他那天晚上的第五杯香槟,兴奋地跟我介绍自己:“告诉你,我可不是那种要钻到贫民窟去报道苦难的记者,报道苦难有什么用?”他对我举了一下香槟杯,“让那些自由派的理想主义者去吧。我就留在北京喝这些大使的香槟,他们的信息肯定比贫民窟的老头儿要多!”说完,他哈哈大笑,对自己这种玩世不恭的新闻理念感到自豪。

我正是彼得说的那种理想主义者,我的新闻理想就是做调查,就是为弱势群体伸张正义。所以我第一次看见彼得就觉得他很腐败,是新闻记者中的败类。

尽管我知道彼得是一个“政治不正确”的记者,但我还是经常去他家吃饭。他有一个漂亮的瑞士老婆,还有非常合我口味的食品与令人惬意的宴席。席上用的都是与他要好的外交人员和记者免税从国外带进来的上好食材:意大利的帕玛火腿、法国的新鲜奶酪、挪威的三文鱼,有的时候还有俄罗斯的黑鱼子酱。这些是头盘,之后的一道为意大利面,做得很简单。当然,彼得家的晚宴必须有源源不断的红酒和香槟。我就是再看不惯彼得,也没有能力拒绝这样的晚宴邀请,甚至必须承认,“腐败”真的挺好吃的。

彼得那时候收藏了大批的中国当代艺术品,他家里像个画廊,方力钧、张晓刚、曾梵志等人的作品都挂在他的客厅里。但是他并不是那种时刻表示他欣赏这些艺术品的人。有一次在他家,一位画家问他:“你为什么喜欢我的画?”

彼得大笑,把我搂过来说:“你好好把我说的翻译给他。我从来没说过我喜欢他的画,他的画那么郁闷,我看见就想喝酒、打老婆!”他哈哈大笑,还一再嘱咐我:“你别糊弄啊,如实说给他听!我买他的画是因为以后会很值钱!我根本就不喜欢他的画!哈哈!”

当时我似乎更讨厌彼得的一点是,这个混蛋不仅没有任何良心,还这么贪婪。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他这种赤裸裸的功利心还挺有魅力的,至少和他在一起没有感到乏味的时刻。

有一年夏天,菲律宾火山爆发,彼得受一家欧洲电台的委托去做实地报道,同时,这家电台在德国会现场为菲律宾灾区募捐。有一天上午,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你下午三至五点钟来我家,帮我个忙。”

我去了,发现那天不止我一个人,彼得认为信得过的朋友都在那里了,而且大家都在厨房里站着。

彼得仍然香槟在手,指挥着大家。在他身边有一个电台记者常用的录音机,他家的电话也挪到厨房里来了,厨房每个灶眼上都烧着一大锅已经开锅的水,咕嘟咕嘟地冒泡。

“待会儿电话响了你们就开始叫,不要太大声音,就是要带点害怕,好像锅里的开水要溅到你们身上那样地叫。”他指挥道。然后他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锅和锅盖,“你们可以偶尔弄点大动静出来!”他喝了口香槟,“这太刺激了!你们就是菲律宾灾民,拜托你们千万不要说出中文来!”四点钟,彼得的手机响了,是德国电台打来的,我在他的指挥下跺脚、小声呐喊、哭泣,凭想象做出各种火山灾区难民的状况和声音,而彼得大声地冲着话筒说:

“是的,迪特,火山还在喷发,我身边就是一群难民。他们中有丢了孩子的父母,也有和父母走散的孩子,很惨……”

二十分钟后,彼得的菲律宾火山现场报道在他的厨房里顺利结束。我们所有参与报道的人都得到了帕玛火腿、芦笋沙拉和意大利面的款待。那天我觉得彼得根本不是一个记者,而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混蛋。但是他真的是我认识的最好玩的一个混蛋。

挂了电话,彼得就往开水里扔了一堆龙虾,说是犒劳我们这些“菲律宾灾民”的。晚上十一点,正当大家酒足饭饱要走的时候,彼得接到德国电台的电话,恭喜他现场采访非常成功,听众们很感动,他们得到一百万德国马克的捐款。我走的时候,彼得拍拍我的肩膀说:“看见没有,做点儿好事挺容易的,不用自找罪受!”

彼得离开中国后不久就中风了,他失去了语言能力,不能说话了,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在彼得家吃过饭的人都想帮忙,找针灸大夫、介绍中医,什么方法都试了。彼得也乖乖地好几次飞到北京接受治疗,每次都没有什么进展,但是大家都鼓励他,要他坚持治疗。彼得的老婆告诉我们,由于彼得不能工作,他们现在靠卖画为生,当然他们的投资回报率相当可观,所以他们并没有任何生活上的困难。在日内瓦,他们在湖边有一栋大公寓,彼得每天早上去散步,在湖边喝一杯咖啡,买张报纸,之后回家自己做午饭。晚上他和老婆还经常出去吃饭。他还是很精神,而且非常害怕自己会发胖。

就这样过了六七年后,彼得向老婆提出要协议自杀。他的老婆和女儿都极力反对。彼得中风后的生活比一般人的退休生活舒适,他没有理由终止生命。彼得的朋友也开始了一场大阻挠,轮流去日内瓦劝他不要寻短见,那些宗教理念很强的朋友甚至告诉他,如果自杀他就会下地獄,因为自杀是违背上帝旨意的。听说每当有人跟彼得提到上帝的时候,彼得都哈哈大笑,用颤抖的手写道:我就是要找他算账去。

彼得的老婆终于被他说服了,他们给一个国际组织打电话,这个组织是专门执行协议自杀的。据说自杀当天,这个组织会帮你预订一顿与亲人一起的晚餐,之后再道别。亲人出去以后,这个组织会准备一杯茶,自杀者喝了以后就会没有痛苦安静地死去。这就是彼得的选择。

彼得死后,我看见他的老婆,问她是怎么被彼得说服的。她告诉我,这个老混蛋认为,死亡是他为自己组织的最后一次晚宴,他必须要活得好玩,如果在活人群里他感觉已经不好玩了,那他必须去另外一个世界。

我不是很赞同彼得的很多观点,但是我佩服他对自己生命的掌控。他的死亡决定很自私,但是彼得一直是活得非常自我的一个人。也不得不说,他的腐败、谎言和死亡,都有一种轻于鸿毛的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