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努尔哈赤吗?
我是努尔哈赤。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
你怎么会认识我?
我看见过你的画像。画像中的你端坐在一把看不见的椅子里,身上穿着鲜黄色的袍服。
我穿过鲜黄色的袍服?
你的眼睛瞪视着面前的世界,那双眼睛有些小。眼睛里的眼白像一个空旷的宇宙,一粒小小的黑色圆球在里面滴溜溜地滚动着。虽然画像中的眼球是凝固的,但是我却看见它们在滚动。
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因为我根本看不见自己,也没有时间观看自己。我是一个女真族的男人,可不像你们那些汉族女人一样整天只是对着一面混浊的镜子反复地观看自己。
你说的很对,一个人看不见自己,即使是每天照镜子的汉族女人也一样看不见自己。人只能看见别人只能看见自己之外的这个世界。可是有些哲人说别人也是一种镜子。从别人这面镜子里可以看到许多东西,那些东西甚至很隐晦,而你就是一面镜子。
我是一面镜子?
你当然是一面镜子,而且是一面大镜子。从你这面大镜子里不仅映照出了一段岁月,还映照出了一个王朝的结束和另一个王朝的开始。
这样说来,我倒真的很像一面镜子。
你本来就是一面镜子,很多人都在从你这面镜子里寻找着一种明晰或者隐秘的东西。
他们找到了什么?
找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一个庞大的王朝是怎样走向毁灭的,一个弱小的民族是这样茁壮与兴盛的。
听了你这样的话,我很高兴。可我真有那么大的的力量吗?你说的庞大的王朝是明吗?
正是明。
明毁灭了吗?
明毁灭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消息让我很快乐。其实我早已预料到了明的毁灭。明迟早都是要毁灭的,那样的明怎么能不被毁灭呢?
是你加速了明的毁灭。
我?我笑了。
难道不是你吗?一个王朝也像一个人一样有自己的命运,明朝的不幸是遇见了你。
我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你不必这样谦虚,那是事实。假设明没有遇见一个叫努尔哈赤的人,也许它就不会毁灭。这样的话说的有些绝对了,这世上的东西没有不会灭亡的。应该说如果没有你,明便不会那么快地灭亡,说不定还能再延续好几百年呢!
你说的有一点道理,但是你终是太年轻了。姑娘,有好多事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简单或者应该说那样复杂。
是你改变了明的命运,也改变了两个民族的命运,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是一个英雄。
小姑娘,你真可爱。
我不是一个小姑娘,我早已成年了。
那你就是一个成年的小姑娘。
你真让人生气。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不是一个英雄?
我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不认为自己是个英雄?
我根本没想过英雄不英雄的事。我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女真族的顶天立地的男人。男人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男人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就是创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然后让自己的妻儿老小在这片天地里满足地生活。
你说的这种男人很像一个英雄。
如果你愿意这样叫我,我也没有办法。
并不是我想这样叫你,而是事实证明了一切。你做了许多英雄才能做到的事。
我又想笑了。
你统一了女真,也就是后来的满族。这总是事实吧?
我的确统一了女真族。那时我只是想为父祖报仇。你知道对一个女真的男人来说,自己的父祖被人杀死是奇耻大辱。如果我不报仇,这种耻辱便会刻入我的脊背,一生一世都无法消除。
你面对的可不是一般的仇敌,而是整个大明王朝。再说许多的女真男人的父母亲人不也被明的军队杀死了吗?他们可不曾像你这样执意要洗刷耻辱。
那时候的我年轻气盛,早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去考虑明的强大。我只是在履行一个女真男人所应尽的义务。
可是你胜利了。在最初与明军的战斗中,你很轻松地就获得了胜利。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轻松地打败了明的军队,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我的心开始躁动起来。人总是容易在胜利面前膨胀,尤其是一场轻松的胜利。
你终于开始吞食庞大的明王朝了。
或许是吧。但是我攻打明不只是出于自己的个人野心,这其中有许多纷繁的原因。战争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战争牵扯着很多东西,比如饥荒比如民族内部的纠纷等等。单凭我个人的那点野心是无法推动一场战争的。
你去攻打了明的边关重镇开原,而且很快便又取得了胜利。
那场胜利到现在我都无法遗忘。当时的许多情景仿佛像画一样刻入了我的心田。那场胜利非常重要,它让我看到了并不遥远并不高不可攀的梦想。之后,我便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再不将明看作不可撼动的大树了。
接下来,你又连续攻取了铁岭青河沈阳和辽阳。
是的,我一场一场地胜利着,连一次比较大的挫败都不曾遭遇过。你想想看这其中的奥秘是什么?
有人说是你太聪明了。你总是会扬长避短,你总是善于捕捉时机,你总是用了一个最快捷最省力的办法——里应外合。
这些话是谁说的?
是教授们。好些教授都这么说。
教授是什么官职?
教授就是教授,相当于你们的师傅先生之类。他们都很善于归纳分析,将散乱模糊的事物条理分明地整理到一起。他们毕生都在做着这样的工作。
你的教授的确是些聪明的人,有点像我的谋臣李永芳。不过我从来没有仔细归纳分析过自己的战术。事实上,我并没有像你们这些汉人一样系统地学习过兵法。我凭的是一种直觉,一种埋藏在我们女真族血液中的对战斗所特有的直觉。本来,我只是一个猎人。我很喜欢打猎。打猎其实就是一种战争,在追逐猎物的过程中,会学到许多战斗的本领。
你说的非常正确,战争很像打猎。
我酷爱打猎。打猎可比战争有趣的多。
我们说到哪儿了?说到你连续占领了大半个辽。你用你的聪明才智在短短的几年里侵占领了大半的辽地。
我承认我是有些聪明,但也并不如你所说的那么了不起。
你真的很了不起。在你之前,没有哪个女真人像你这样占领过那么大的一片疆域。
等我笑过之后,再跟你争论。
你真能笑。
不是我能笑,而是你让我忍不住发笑。
我不和你说这样的话题,我们还是继续讨论历史吧。
历史?
是历史。你就是明和清两个王朝中最重要的一段的历史。
我明白了,你们所说的历史就是过去的事,就是一些已死的人和他们做过的事。
你说对了。
我的确做过一些事,可也没有你所想的那样了不起。我确实攻占了辽的大片土地,但那并不能说我个人有多么伟大。我给你举个例子。
你听着。
就拿攻取广宁来说吧。广宁,你知道吧?那可是一个军事重镇,我居然没有动一兵一卒便将那样一个地方占领了。当有人告诉我辽东巡抚王化贞已出逃时,我根本不相信。堂堂一个巡抚怎么能那样轻易地就离开了自己把守的军事重镇呢?而且没有发一枪一炮?可是后来又有人来通报,说王化贞的确已经逃走了,我还是不能相信。接连通报了好几次,我始终无法相信那是一个事实,直到后来派了亲信的贝勒进城查看过,我才不得不面对那个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胜利。
王化贞的确应该杀头,但是那次溃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叛徒的出卖。汉族人中总是有太多的叛徒,你正好利用了很多的叛徒。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很残忍。
每个民族都有叛徒。背叛是人类不可避免的一种本性。然而仅凭几个叛徒就能将一座坚固的城池甚至是一个坚固的王朝摧毁吗?并不能,一座城池或者说一个王朝的毁灭通常总是从自身从内部开始瓦解的,就好像一棵生长在地上的大树,虽然外表看起来还立得那样坚实那样稳固,但树杆里面却已被掏空。许多的虫子在啃噬树的汁液树的纤维,树已经站不了多久了。
如此说来,明的毁灭是从自身开始的?
我要说得正是这个意思。明的毁灭的确来自于明自身。万历皇帝,你一定知道,正是万历皇帝正式揭开了明的毁灭过程的序幕。你想想看,一个皇帝二十年不理朝政那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是的,这个皇帝太可笑了。
可笑的不只是皇帝,还有大臣,甚至是全部的汉族人民。他们居然容忍一个皇帝二十年不上朝,这样的怪事我可从不曾听说过。
是啊,他们为什么不推翻一个不理朝政的皇帝呢?
所以说,明的毁灭并不像你们所说的是我个人的能力所致。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我只是借助了这棵大树内部的空虚,轻轻地触碰了它一下。假使没有遇见我,明同样会毁灭,不是毁灭在一个姓张的人手里,就是毁灭在一个姓李的人手里。
历史却选择了你。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天命吧!天命让我生在了那个年代,天命又促使我去撼动了大明王朝。如果用天命来解释这一切,那我就更微不足道了。我不过是上天摆下的一粒棋子,仅此而已。
可是你这粒棋子却开创了一个新的王朝。
你所说的王朝是后金吗?
不,是清。
清?
是清。清是一个强大的王朝,它的疆域比明还要辽阔。
这是真的?我做梦都不曾想到。这个消息让我不知该坐着好还是站着为好。我确实曾梦想过占领大明的土地,但那终究只是个梦想。我没有想到梦想有一天会变成现实,因为人的生命是那么短暂,而要夺取一个庞大的王朝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那需要时间,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而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时间总是很有限。
但是你有儿子,你的儿子又有儿子,这不也是你的时间吗?
非常正确,我有很长的时间。这些时间足够去全面占领一个王朝,再去重新建立一个王朝,或许占领也便是建立。我太高兴了。我的儿子们没有放弃我的梦想,我儿子的儿子也没有放弃我的梦想。他们终于成功了。他们终于成功了吗?
他们终于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