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们前年去欧洲,什么地方最好玩?”有一天,我问妻。
她歪着头想了想:“都好玩,但是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古堡。”我没问她是哪个古堡,因为我猜得到,虽然看了几十个古堡,她说的必定是“那一个”。
早忘了是在什么国家、什么城市,甚至很难记得古堡的全貌。因为遇到大塞车,我们到达古堡的时间已经很晚了。
斜斜的夕阳,把残破的古堡映成深红色,我们站在城墙边看下面的小城,整齐的房舍、尖顶的教堂、斑驳的秋林,和远远闪着天光的一弯小河。
只看了一下,导游就催我们走。
游览车在山脚的停车场等,为了赶时间,我们不得不沿着山边的小径走下去。
天暗了,小径上落满黄叶,有些湿滑,相互扶持着,总算来到山脚。
旅行团的人还没到齐,我们竖直衣领,站在冷风里,看河面驶过的汽船,和后面闪烁的浪花与倒影。
不知为什么,跑了五个国家,看了瑞士的雪山,也游了莱茵河的瀑布,我们印象最深的,却是这个已经忘了名字的古堡。
我们甚至很难形容出那古堡的样子。
只是,那不是隔着车窗见到的,也不是坐在游船里浏览的。而是,我们亲自,一步、一步,走进去,又走出来的。
那不是客观的欣赏,而是主观的感受,用我们的全身投入。
由前年开始为台南玉井乡的德兰启智中心募款,可是,直到去年初,才真正见到“德兰”。
白发的修女和成群智障的孩子来迎接,带我看他们的教室、复健中心、手工艺作品,和迷你小马“阿宝”。
我跟着院里的“阿嬷”,学习怎么教孩子爬,发现一般幼儿天生就有的爬行动作,对那些脑性麻痹的孩子,竟是如此困难。
我也试着扶一个孩子坐起来,才知道他僵直的身体,难以弯曲,他一生都不曾真正地坐过。
我把一个十岁的孩子抱起来,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不及我五岁的女儿重。
当我走出德兰启智中心的大门,发觉自己跟几个小时之前有了许多不同。我看到一群远比我“更投入”的修女和老师。当我在外面演讲募款时,她们正一勺勺地喂孩子,一步步地教孩子。
如果我是站在岸上高呼救人的,那些修女和老师,则是跳到水里亲自去救的。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知道不等于发现,观望不等于投入,“精神加盟”不等于“亲自参与”。
那些只是把支票寄出去的善人,无论他捐多大金额,都不可能获得那种“亲身投入”的感动。
不知为什么,明明年岁愈大,应该愈能疏离,我却愈来愈对人的接触,有着强烈的感动。
到学校里演讲,听一群孩子唱校歌,没听懂几个字,却激动得想流泪,觉得那歌声甜美如圣诗。
那是最美的,人的声音。
看玛莎葛兰姆的学生舞蹈,没有优美的音乐,没有华丽的布景,只见一群人在台上跳跃,但是,听!那脚步落在舞台上的声音,多有弹性,多么实在!
如同玛莎葛兰姆所说——当文学与绘画,都透过身体以外的作品来表现的时候,舞蹈者用他们“自己”去呈现。
那是一个个人,带着他们一生的经验,生与死、爱与恨,真真实实地摊在你的面前。
人,多么可爱的动物!生命,多么美妙的感动!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可触、可嗅、可看、可听的“身体”,才是天地间最真实的。
总记得一个火警新闻的画面——
一位救火员,才抱着救出的孩子跳上云梯,就低头为孩子作“口对口”的人工呼吸。
孩子奇迹般复活了。救火队员接受访问,只说了一句话:“当我的呼吸成为他的呼吸,那是世界上最真实、最快乐的事!”
今天的我,不再喜欢只是隔着窗子看风景,也不再认为慈善捐款的数字能代表一切。我只是常想起,那天傍晚,在古堡小径上,每一步踏下去,都听到的秋叶的叹息和生命的触感。
还有那十岁的孩子,如果我不曾把他抱起,我怎么也不会了解,什么是: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