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周末,差不多是我来中国的10周年纪念日。算起来,我在北京竟已工作了整整8年。也正是在这个周末,我离开了北京,离开了中国。不过这次的离开和此前的每一次“小别”有所不同,这一次,我并没有定好回来的时间,因为我觉得,现在是时候回国休息了。
对我来说,中国是丰富多元的,或者说,她绝不仅仅只有令人感到神秘的一面。每一个我所生活过的地方都在提醒我,这个国家是美丽的;我在每一个我所认识的中国人身上,都看到了这个国家对他们的激励。所以,与其用简单的正面或负面的词语去概括,我倒是觉得用“魔力”二字更能描述当今的中国——既令人栗栗危惧又让人心驰神往。
今天,我要写一封情书,一封致中国个体精神的情书。
成长
大约是在4年前,我的一位朋友问我是否愿意给她的一位正在经商的朋友教英语。当这位商人朋友来到我家时,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形象与我所预想的样子大相径庭。他身材略微发福,个头不高,50岁上下,皮肤黝黑,衣着普通,留着寸头。与其说是商人,倒不如说,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更像一个农民。
他的英语很糟糕,即使是一些非常简单的单词,他的发音也十分离谱。他的嗓门非常洪亮,不夸张地说,当他发音时,周围10个住户都听得到。那次课结束的时候,他说他就住在我家附近,只要我有时间,他随时都可以过来学英语。
在之后的两年里,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我家,要么是一大早,要么是大晚上。而他之所以外表像农民,也是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确实就是农民。他的家乡在内蒙古的一个小村庄,他小时候家境贫寒。不过,虽然生在贫寒之家,他还是顺利考上了大学,主修甜菜种植专业。毕业后,他进了一家糖厂工作,收入虽然不算高,但也达到小康水平。但就在他35岁左右的时候,那家糖厂关张了。就像当时中国北方的许多下岗工人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计一瞬间没了着落。
好在这种看不到出路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从朋友那里得到消息,他的欧洲同行们正在使用一种高质量的甜菜种子,配合上改良后的种植技术,甜菜的产量将得到显著提高。
于是他下定决心,将自己微薄的积蓄拿出来,购买了一批新种子。他本希望把这些甜菜种子卖给糖厂,但大部分糖厂让他吃了闭门羹。好在他懂农民。他决定把这些种子直接卖给农民,然后再教授他们新的种植技术。
渐渐地,他的努力为他打出了声名,而糖厂老板也开始对这个当年看上去并不起眼的“推销农”投来更多关注。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随着他年复一年兢兢业业的努力,他的事业取得了巨大成功,而他自己自然也是赚得盆满钵满。
他后来告诉我,他第一次来找我补习英语那天,是他第一次和别人说英语。不过,虽然口语糟糕,他的英文阅读能力却令我啧啧称奇。我后来发现,这个神奇的现象背后的原因,是他一直在反复阅读一本有关甜菜种植方法的大部头英文著作。那本书学术性很强,为了能读懂,他几乎把书的每一页都做了笔记,整本书几乎都被他翻烂了。
我教了他两年英语,这两年间,他从一句英文都说不顺的“学渣”,慢慢进化成了能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学霸,而且你要知道,他学英语的时候已经50岁了。学成之后,他开始满世界旅行,不过他也没忘了我,还会经常来找我聊天。尽管他的音量跟刚开始学英语的时候相比已经低沉了不少,但距离“悄声细语”4个字还差得很远。
不过我并不在意,他已经成为我很好的朋友。我还给他起了个绰号——考虑到他主营的业务、我们之间20多岁的年龄差距,以及他的富翁身份,我直接称他为“SugarDaddy(糖爸爸)”。
我讲这个故事,主要是想告诉大家,我在中国期间所见到的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常态是:他们有着充足的动力去提高自身,他们渴望成长并且愿意学习。一个35岁的失业工人竟能白手起家,二次創业?一个年近半百的人竟会下定决心,学习英语?他只是去做了,所以他成功了。
在中国的这几年,我所遇到的最重要的人所教会我的是:好奇心、逻辑思维、终极目标感,所有这些都要比自尊和骄傲更重要。
目标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我自然也和美国大多数人一样,从小到大一直都接受本国的爱国主义教育。我们被告知,我国的政体卓尔不群,因为我们的国家赋予我们以自由。
这句话听起来确实没什么错,但我所理解的自由却并非这个意思。自由绝不仅仅是某个政府或是某部法律所赋予人民的权利。举个简单的例子,在北京的8年时间里,每一个步行回家的夜晚都不会让我感到恐惧,我也不会去担忧自己可能会遭遇什么不测,但我在纽约和芝加哥的朋友就没有这种感觉了。而在我看来,让所有人都远离这种恐惧也应该是“自由”二字的应有之义。
说到自由,我不得不提一下中美两国在这方面的区别。
在美国,自由的内涵和外延相对恒定。在一个可见的未来,你大抵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但中国就不一样了,在这里,自由的概念更加“波动”,如果你想要自由,你就必须要学会如何去找到它。这么说可能有些抽象,不妨用一句中国人都很熟悉的话来讲——“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觉得用这8个字来形容中国的自由,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
这类故事有很多,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中文老师给我讲的那个。他生于20世纪80年代初,他说他十几岁的时候特别喜欢听国外的摇滚乐。不过他听的光盘和磁带与我听过的不同,他听的是打口碟和打口磁带。
不只是我的中文老师,在我的朋友圈中还有不少人听过打口碟。而且神奇的是,虽然那个时代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20多年,但我还是能从这些年近不惑的中年人身上清楚地认出,谁听过“打口音乐”。而且我发现这些人几乎都有一个关键特征:精神独立。
这种精神上的独立是从他们在各自职业的打拼中看出来的,他们中有的是艺术家,有的是媒体人,当然也有老师、学者和工程师……有一位浙江的企业家就正在用这种独立精神来打造他的企业,他说他的目标是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他所在的城市,继而改变中国、改变世界。
从这些人身上,我看到了独立和自由。我发现当“独立”“自由”这些抽象词语以最积极、最健康的形式来呈现时,其实就是真理。而当这一“真理”落到人的价值层面时,它就变成一种诚实:诚实地面对自己,诚实地认清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诚实地面对自己的价值观,然后用决心和勇气去实现自己内心的目标。
家庭
四五年前,我有幸加入一个项目,主要是为中国国家博物馆的讲解员做培训。有一天,当我正在天安门附近的长安街闲逛时,一个巨大的浮雕石像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走近它仔细观察,发现它其实雕刻的是中国的一个经典传说:《愚公移山》。
这是个非常典型的中国式寓言,通过它,你能清楚地感知这个民族一直推崇的精神文化价值:把握当下、坚持不懈、目光长远。而在目前的地缘政治环境下,这种价值观恰恰也是此时的中国最应该坚持的。
但于我而言,这则寓言的关键词在于“家庭”:愚公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家庭身份的?什么是家族遗产?为什么它值得一代代的人去为之付出?
我是家里的长子,我的父亲在家乡经营着一项还算成功的生意。从他接手到现在,算起来已经43年了。再往前看,我的祖父毕生也在经营这项生意。我的曾祖父也是,我的高祖父亦不例外。
如果非要说有例外的话,那就是我了。我承认,这么多年来,我确实和家庭推崇的价值观格格不入,也正因为此,父亲并没有让我来继承这项家族产业。
这件事,再加上其他一些事情累积起来,让我和父母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僵,最终,在某次气氛紧张的会面之后,我们彼此不再联系了。我后来把这件事讲给了我的一位中国朋友,她是一位40岁左右的中年女性,她表示不是很理解我的心情。不过她既没有责怪我,也没有长篇大论教导我如何做人。
又过了几周吧,我记得我随口问她,平时都是如何度过周末的。她告诉我,她每周末都会全天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而这位年迈的老妈妈精神状态并不理想,尤其是当她脾气上来的时候,会对家中其他成员毫不客气,无论是谁。
“这听起来很糟糕,你应该很讨厌她吧。”我当时的回应很直接。
“这跟我讨不讨厌她没任何关系。”她说,“她是我妈,这永远不会改变。不管她做什么,这个事实都是永远不能更改的。”
她的话让我思考良久。我想到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我发现,虽然我一直都把自己当作一个独立个体来看;虽然我主动离开家乡,努力去开创一个与父母截然不同的人生;虽然我一直都觉得我的个体身份是由我的自由意志决定的,但它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我的身份同样是由我身边的人来定义的,也是由一些不可推卸的责任来决定的。这无关选择,只关乎事实。
自那以后,我和我的父母重新建立了联系。我现在常常和他们联络,也时常去看望二老。随着联系增多,我发现,我和他们有著许多相似之处,而我之前从未注意过。
如今,他们已成了我重要的人生榜样,他们身上的不少特质也让我无比钦佩。我知道,虽然我和父母相隔万里,我们所过的人生也有诸多不同。但作为儿子,我还是要一铲一铲去挖,努力移走那座矗立已久的“高山”。
对很多已经在中国有过长期生活经历的外国人来说,与中国的这次“分手”会无比艰难。因为,不管他们承认与否,有一个事实是明确的:几乎每个外国人来到中国前都带着一些希冀和期望,他们会为自己的中国之旅描绘一番愿景。
当然,每个人期待的程度可能有所不同,有的人也许只是谨慎的乐观,有些人却是抱着天真的幻想。但无论哪种,他们都把这种“乐观”和“幻想”视为“爱”。换句话说,就是“我爱中国”。然而不幸的是,真实的中国并非如他们所愿。所以一旦他们遇见更多的“现实”,他们的“爱”就开始减退,而那些幻想也就跟着一个个破灭了。
那么,真正的爱究竟是什么?最深沉和热烈的相爱应该是两个人在看到对方最真实的一面后,还能完完全全地接受彼此,用同情心去抚慰彼此的痛楚。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我在中国期间,那些对于我的人生具有非常意义的人,我会发现,在这里,在这8年,我所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是爱的意义。
总有人会问我这样的问题:“你喜欢中国吗?”
坦白地讲,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儿蠢,因为我有时候喜欢,有时候可能不喜欢,有时候可能既喜欢又不喜欢,所以对这个问题,我没法给出确切的答案。而我能给出的答案是:我会永远爱着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