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何止于羽状肌,男孩子奔跑挺出的胸膛已经撕破风的衣衫,这些有力落下又轻捷抬起的脚,感到土地辽阔。
我小的时候爱看云彩和蚂蚁,它们一个大,一个小,都在动。再长大,我喜欢看士兵和军官,研究连环画上军人的皮靴与皮带。进入成人,找不到什么可看的东西。电视值得看吗?冰箱和微波炉都没什么看头。人一忙就丢失审美,喜欢看的只有儿童与书。这几年喜欢看年轻人,觉得他们是前所未见的艺术品。
中学生在马路上打闹,无论怎样顽劣,都不曾减少自身的饱满。我家边上有一所中学,算不上名校,因而学生身上还保留着人性,比如在马路上开怀大笑或互相谩骂,用打斗的方式增进感情,而不像名校的学生如韭菜一般整齐地蔫萎。这些孩子们走着路突然追打奔跑,我停下脚步研究他们,腿抬得那么高、大腿羽状肌强壮有力。我跑步已经很难抬那么高的腿了。
青春又何止于羽状肌,孩子们说的笑话可能不好笑,但他们笑得直不起腰。如果一个人等来完美的幽默才发笑,他身上的幽默感已经不充足了。孩子是快乐的挥霍者,他们笑的理由比导火索还短,因而笑声最多,像拧开的水龙头的水流越过池子边沿。
年轻人,他们的头发像野草一样茂盛,好像什么事都没干,专门长头发了。我举全身之能量,也长不出那么盛大的头发。他们思考时蹙起的不真实的皱纹,显然他们不习惯思考,只习惯于玩。这一切无以名之,我称为艺术品。除了没钱,年轻人什么都有。
姑娘比小伙子更能代表青春的美与神秘,我相信姑娘自己也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美。人类从古时起就把姑娘们比喻为花、比喻为朝霞(这个比喻有点不像话)、比喻成月亮(接近)、比喻成柳丝(意态仿佛),我说不出更新颖的比喻,总不能把她们比喻成液晶电视吧?没人说出姑娘眼波流转的嫣然,说出她们背影的玲珑与丰盈。而一个俏丽的姑娘迎面走过,让人感叹时间真短。
我在一篇小文中写过:美妙的不是姑娘与小伙,是青春,它是让化妆品与减肥业一钱不值的玉旋风。世上有哪些好东西日日夜夜都在美?不是珠宝,是青春。有的人一辈子没碰过珠宝,但每个人都公平地有过青春。
我也有过青春———这像鲁迅说过的话:我也做过梦,但多半已经忘记了。没人能记住自己所有的梦,像没人永远占着青春。青春二字前面一旦加上“也有过”,就带出无限的怅然。人生有点像运动会,参赛者在举牌人的带领下绕场一周,最终还要找个地方站下看别人举牌入场;入场的人带着满身的青春,而看的人是看别人的青春。
这些意思如同英国诗人拉金在《悲伤的脚步》中写下的几句诗:
青春的痕迹
源于力量和痛苦
它永不再来
在某处为别人完好的存在……
我觉得,世上的青春像一件件永远穿不坏的衣服,从一些人身上剥下来,穿在另一些人的身上。剥衣人叫时光,穿衣人是爹娘。衣服就那么多,被古来今往无数的人穿过,青春只有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