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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母亲谈下厨

25岁以前,我和我妈经常吵架。七天一小吵,每月一大吵,吵架的时候简直是天崩地裂,地动山摇。我站在地铁里,对着手机歇斯底里地大喊,即使下班高峰期的人群再拥挤,我身边的乘客也总是能惊恐地为我让出方寸空间来。与此同时,我妈就在电话那头声泪俱下,梨花带雨。每次吵架,都苦了我爸和我的那群阿姨,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忙着给我发短信、打电话,让我平复情绪,顺带小心翼翼地教育我她也是为了我好;另一路则聚到我妈身边递纸巾、递茶水,安慰她,说我这个女儿其实蛮懂事,就是脾气大了一点。

但吵归吵,骨肉之情,血浓于水,毕竟不忍拉黑了事。任凭吵得如何厉害,我仍是她唯一的女儿,她仍是我唯一的妈妈。一次吵架后,我和她足足冷战了两个星期,最后还是她忍不住联系了我——其实每次冷战都是妈妈先败下阵来。她说:“我们俩既然都爱对方,又何苦这样,我也不过是忍不住多关心你一下。这样吧,我以后尽量不去烦你,由着你瞎折腾,但你至少每隔几天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让我知道你在异地是平安的。”

这等卑微的要求,我怎么忍心拒绝,于是赶忙就坡下驴,与她握手言和,并达成“和平协议”。之后我们果然没怎么吵过架,但之间的隔阂似乎也不见得就此消除。我与她都是刀子嘴,有时心里温柔得化成了一摊水,但脸上永远都是一副对全人类保持警惕的德行。达成协议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她的交流都过分的简短冷静,甚至连寒暄都算不上,倒不是因为彼此还在生对方的闷气,而是我们吵了这么多年,早就不知道该如何保持语气亲切。

万万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一瓶酱油竟然充当了我们之间的破冰大使。

大概两年前,我跟男友搬到了一间两居室里。房子算得上宽敞,有厨房,房东临走前还大方地给我们留了一张金额不小的燃气卡。当时我俩都是自由职业,大部分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加上小区周边几乎没有快餐店,如果不叫外卖的话吃顿饭至少要走上一公里,渐渐地,我们就动起了自己做饭的心思。

我妈厨艺一向不错,饭菜很合我的口味,回忆起她做饭时的场景,我發现她经常会用到一个牌子的酱油。面对超市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酱油瓶,我的选择恐惧症又漫上心头。我掏出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询问有关酱油的事宜。她起先一愣,随后便打开话匣子,将她多年来采购酱油的经验倾囊相授。“生抽用途比较广,老抽主要用来给炖菜上色。那个××牌的酱油,太咸,鲜味不够,别买,我这么多年一直都用×××牌的。最近他们家又新出了一款少盐的,我觉得还不错……”

我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之间来回穿梭,按照她的授意把厨房用品采购齐全。那个下午,我把原本空置的厨房塞得满满当当,与此同时,我仿佛也看到,我们之间那道深深的沟壑,未必是不能填平的。

我们的对话内容骤然丰富起来,当然大多是和做饭、吃饭有关。尽管有“下厨房”这样神奇的软件,我还是喜欢在电话里询问她各种家常菜的做法。我在厨艺上表现得越无知,她就说得越尽兴。那个曾经吼出“我就是去乞讨也不用你帮忙”的倔脾气女儿,突然变得柔软了,又开始像软乎乎的婴儿那样,伸出双手寻求母亲的呵护。

“猪骨汤最好一次多熬一些,放冰箱里存着,煮面、煮菜时拿出一点来用,比味精好太多了。海带最好买那种整片整片的干海带,泡软后用剪子剪成小块,放到猪骨汤里炖一炖,味道极好,你以前最爱喝这个。”

“猪里脊切丝,用酱油和淀粉腌一下,然后和干辣椒丝爆炒出香味。炒好的肉丝就倒在焯完水切好段的茼蒿上,再放点糖和醋,拌匀后就可以吃了。这道凉菜可是我的拿手绝活。”

她在电话另一边滔滔不绝,声音显得年轻了很多,我仿佛能看到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我用心记下她做饭的经验,认真钻研,后期加以改良,久而久之做出来的饭菜也算有模有样了。待她把能教的东西全部教给我后,我摇身一变,又成了她的老师。

“把姜磨成蓉,用小火慢慢煸成金黄色,然后再按照普通蛋炒饭的做法炒米饭,保准特别香。”

“新鲜鲫鱼用料酒腌好后,放到锅里煎一下,然后倒入开水,大火煮成白色的汤。再放几片白菜叶煮到软,白菜和汤鲜得你都不想吃鱼肉。”我把电话免提打开,一边在厨房备菜,一边向她传授炖鱼汤的经验。刀锋划过鲫鱼身体时,谁料那早已被掏光五脏六腑的鱼竟然在案板上又动了一下!我“啊”地叫了一声,她以为我切到了手,急得不成样子,得知是虚惊一场后,我们在电话两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慈悲为怀,喝汤的时候记得放段大悲咒,以免喝进去的都是怨念。”她开玩笑道。

就这样,我们从食物中寻找话题,借着下厨这件小事交流情感。她知道我既然能精心地布置一日三餐,就一定有照顾好自己的能力,便渐渐改掉了瞎操心的毛病。而我也意识到,我们母女的羁绊其实是如此之深,哪怕曾经有过那些伤人的争吵,我与她之间无形的脐带是怎么剪也剪不断的。

春节回家,我一头扎进厨房,跟着她包饺子、炖酸菜、烙油饼,忙得不亦乐乎。油亮的面团里裹着翠绿的葱花,往案板上一摔,再一拍,然后滑进平底锅两面煎黄,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嫩葱的香味。我一边往面饼上抹油,一边说道:“最近网购了两瓶潮汕鹅油,本来打算做蛋黄酥的,但实在没耐心干烘焙这种精细活儿,就用来煎葱花饼了,真是太香了!我回去后也给你寄一瓶尝尝吧。”

她用沾满面粉的手拨了拨额前的头发,轻描淡写地说:“别给我寄了,前段时间体检查出了高血压,高压都快到180了,医生说吃东西尽量少油少盐,植物油都要少吃,更别说动物油了。还有你爸最近得了痛风,蘑菇、豆腐都不能吃了,你上次寄来的冬菇还在柜子里扔着呢。唉,年纪大了,能吃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少了。”

我侧头看她的脸,这才注意到她不知从何时起,光滑的皮肤变得黯淡松弛,时髦的紫红色鬈发中,冒出一绺绺掩盖不住的银丝。我心里酸楚极了,赶忙挪开目光,往薄面饼上撒了一层又一层的葱花。

“你吃过葛根粉吗?调成糊糊后放一点桂花和蔓越莓干,好吃还降血压呢。”我踱到厨房的另一侧,背对着她,把拍好的葱花饼放进热油锅内。油饼入锅后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我语气故作轻松,却早已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