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美之前,在国内听闻国外的古典音乐会如何如何,大抵有三个印象:其一,必定是场场爆满;其二,满座高朋都须发花白,从音乐厅后排眺望,好像满场的蒲公英;其三,在场的都是行家里手,个个捧着乐谱甚至总谱,咂摸着音和音、章与章之间那点儿意思——霸王回营走五步显骄纵,“拉三”末乐章慢速就露了怯,就连叫好也得跟《大宅门》里万筱菊所言:“瞧瞧七爷叫好,句句都在哏节上。”
百闻不如一见,去年面试时头一回在美国听音乐会,史蒂芬·哈夫与印第安纳波利斯交响乐团连演四天《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两千多人的大场地。初次见识这么大场面自然怠慢不得,全套正装,用发油抹出个绅士头,带上下午刚由哈夫亲自簽名的原版谱,书脊都还硬着,夹一支铅笔,方便标记演奏家的灵光一现。
没承想一走进音乐厅,两边的观众纷纷肃然起敬,有行注目礼的,有指指点点的。等到落了座,边上的老奶奶思索再三,终于忍不住好奇道:“你也是乐团成员吗?”答曰:“普通学生,在学这首曲子而已。”总算不再有人追问。待到演至十八变奏,到了下午在访谈中与哈夫约定的神来之笔时,实在难掩激动,流着泪在谱上画了个大大的圈儿。这一笔算是引起了两边观众的强烈关注,协奏曲结束,周围的人纷纷探过头来,一边递纸巾,一边八卦:“刚刚他是弹错了吗?你画圈儿干吗呀?”我连忙澄清说:“没、没、没,弹得太精彩了,忍不住标记一下。”探过头来的观众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纷纷表示虽然第一次听这曲子,但真好听啊!
那天是初到美国,听完“帕格尼尼”,我只想喝碗热汤,便舍弃了下半场交响乐,打车找餐厅吃晚餐。结果一上车,这身打扮与手上的乐谱再度引起强烈关注,司机小哥无比热络:“今晚演的啥?”“帕格尼尼。”“演得如何?”“相当成功!”“您是乐团指挥吗?”“我就一观众。”
这桩事儿直到入了学我才算彻底明白,不论在哪国,带着乐谱去听音乐会怕还是过于杀气腾腾了。想想如果是自己的音乐会,上场一鞠躬就瞥见台下齐刷刷一人一本乐谱——这是来听音乐会的,还是来组团寻仇的?要是弹得精彩也就罢了,万一哪儿出个错,台下再冒出一片哧哧的讪笑,那场面——杀人不过头点地啊。
后来在克利夫兰,每每去隔壁慎思堂聆听大腕儿们现场的震撼教育,阿格里奇、内田光子、蒂博代、哈梅林、理查·古德,不胜枚举。慎思堂的座位分三六九等,除池座、楼座外,还有专门的包厢与“盛装圈”(前座、正座),除了高高挂在天花板下的楼座观众们穿得稍显随意一些,池座、包厢与“盛装圈”的观众们都正装出席,不少老派的绅士、淑女更是如参加舞会一般,端的是一丝不苟。于他们而言,音乐会是一周一次或多次的社交场合,演出前四十分钟走进一楼大堂,就是漫长的寒暄问候:“可有日子没见了,您近来可好?”“少见了您哪,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诸如此类。
等到正式开演,就是整晚最无聊的时刻。盛装的大叔大妈们正襟危坐,恪守着严苛的礼仪,音乐却未必入得了耳,怕是刚才的寒暄问候已花去过多精力,稍不留神就会陷入无可挽回的梦呓之中,只剩沉重的“偶像包袱”还在强撑着。好不容易熬到乐章间,礼仪规定这会儿可以咳嗽,此时人群里需要有个领咳的,一旦领咳的开了口,全场就开始此起彼伏,有的没的都咳两声,伴着些许尴尬的笑声。这便是绝大多数观众在大部分场次中的极少乐趣之一。
除此之外,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半场或全场结束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全体观众纷纷起身喝彩,若是关于“精彩”的形容词储备不足,此时可以多加学习。什么“太棒了”“好极了”“难以置信”“令人震惊”,不一而足。同时一定伴随着长达数分钟甚至十来分钟的掌声,直到演奏家依礼节献上返场作品为止。而等到返场演奏结束,掌声必将持续到全场灯光亮起,然后各自散去,各回各家。然而散场之际,每每遇上刚才高呼“令人震惊”的观众,举着份节目单询问:“刚才倒数第三首是这上面哪首曲子来着?”
如此说来似乎诸多戏谑之辞,仿佛美国的观众都是一群“戏精”,每周一两趟跑到音乐厅逢场作戏,死抠细节、击节叫好仿佛都成了传奇小故事。但终究有那么两种时刻,对于没那么懂古典音乐的普通听众而言,是真真切切地被音乐触动、震撼,甚至潸然泪下。
其一是极致的炫技作品。演奏家一双大手上下翻飞,一首冲击速度极限的李斯特超技练习曲,或是音符密度大到令人窒息的改编曲,都能让昏昏欲睡的观众一扫倦意,注意力重归舞台。其二则是至美至柔的音色。但凡人耳都对人声最为敏感,至美至柔的钢琴音色,如在耳畔嗫嚅,细腻之至,令闻者落泪。
二者一刚一柔,得其一者,已然是极具震撼力的现场;兼而有之,则可称经典诠释了。
在美国听音乐会,一年下来,与想象中遍地专业观众的情形不同。论及专业素养,那些传奇小故事中一身是范儿的票友们可称罕有,但支撑古典音乐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茁壮生长的人们,却是代代相传。或许他们不算特别懂古典音乐,但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支持着古典音乐的发展,更以烦琐而严苛的礼节约束自己,为舞台上的音乐家创造最佳的演奏环境。于音乐家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