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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婶的故事

经路人指点,我终于找到阿玉婶的家。阿玉婶见到我,非常高兴。我看看阿玉婶的家,典型的台湾小镇街旁的透天厝——白天临街的门就大开着,沿着小街一路走来,可以看到每家每户的客厅,里面的家长里短都看得一清二楚。

阿玉婶家的柜子上摆着两张黑白遗照——两个老人,一男一女。我此行的目的,就与这一男一女,还有阿玉婶有关。

“这就是我先生跟我姐仔,就是他的大陆太太啦!哈哈!”阿玉婶指着那两张遗像说。阿玉婶是个不折不扣的阿美族原住民,讲话却已经少有原住民口音,反而带点台湾腔,偶尔蹦出几句山东方言。

“这个死老芋仔,从我还是小姑娘时就骗我。名字是假的,也没告诉我他在大陆已经结婚了。骗我骗了好多年。哈哈,要不是发生这些事,我也不会学到那么多功课。

“我跟我老头在1971年结婚,他那时候刚退伍。以前很多人都不懂,说这些老芋仔喜欢老牛吃嫩草,几十岁的人还喜欢娶年轻小女生。他们懂什么,书读得越多,反倒越不知道民间疾苦。其实,以前他们当兵,政府根本不让他们结婚,很多人的大好青春就这样浪费掉了,等到退伍,当然都老了。男人谁不想成家,可是本省家庭普遍不喜欢外省人,所以只能找我们这种原住民了。

“我们部落里有很多女生都嫁了这些老芋仔,很多人觉得这是交易,没有感情。我比较幸运,我家老芋仔很爱我。你也知道,我还不到二十岁就结婚了,不懂事,也不会做家事,还常常把事情搞砸,可是都没有见他生气。他每天都是下班回来后就跑进厨房开始煮饭,很有耐心地教我做各种家事。后来生了小孩,也都是他在带。我们生了四个小孩,刚好两男两女,现在他们都已经成家了。

“再后来可以回大陆探亲了,报纸上出现很多两岸寻亲的启事。你别看那一小格一小格简单几个字,每一格都是一个家庭破碎的故事。有一天,我儿子在上面看到一张照片,他心想,咦,这个人怎么跟爸爸长得那么像?照片旁边写着‘寻钟金德,山东枣庄人’。他就想,这根本就是爸爸嘛!可是名字又不对,我们家老芋仔叫李阵湘。但他说过他是山东枣庄人,所以我儿子就偷偷写了一封信寄过去试探一下。过了大概两个月,回信来了,这封信把我们家搞得天翻地覆。信是我收到的,我还在想这封信是不是寄错了,或者是让我家老芋仔帮老乡代收的。

“我拿给他看,结果他一看到信封上的‘钟金德’三个字,脸色就变了,手也开始发抖。他拆开信封,没看几行,就大哭起来,我之前从没见他那样哭过。他一直大喊说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把信拿过来看,信里面说,这个钟金德的媳妇一直没改嫁,还在等他。

“这老芋仔撑了好几天,才终于承认,他就是钟金德。我一听,整个人差一点要昏倒。后来他跟我解释说,他被国民党抓来当兵时,部队里有一个叫李阵湘的刚阵亡,部队长官为了继续领军饷,就要他顶替李阵湘,从名字到出生年月日都改了,结果他就当李阵湘当了三十几年。那时,他们乡下结婚早,他才讨了媳妇没几天,就被逃跑路过的国民党残兵抓走,再也回不了家。到台湾之后,他想着大概再也回不去了,就在这里成了家。

“那段时间,很多老芋仔都回去探亲了,就我家老芋仔一直没回去。他老家那边来了好几封信,他每次一读信就偷偷在那边哭。怕我难过,信也不敢留下来,看完就撕掉。

“我那时候无法原谅他,很痛苦。有一天,我受不了了,就把存折给我家老芋仔,要他回去看看,看他到底想怎样。结果他一离开家,我就后悔了,很怕他就这样一去不回,心理压力很大,还好两个礼拜后他回来了。

“之后两三年,我家老芋仔一直大陆台湾两边跑,他带小孩去了两次,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去。直到有一次,他从大陆回来之后跟我商量说,大陆太太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他想接她来台湾生活。他还没讲完,我就反对,心如刀绞!我朝我家老芋仔大吼大叫,说有她就没有我,甚至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果她真的来了要怎样联合儿女跟邻居一起排挤她。

“虽然我说了很多,想了很多阻止的方法,她还是来了。她是一个乡下女人,土土的,脸黄黄的,六十几岁跟八十几岁的样子差不多,身上还有股怪怪的味道。反正,我那时候就是不喜欢她,还联合小孩一起排挤她!

“她比我大二十几岁,可她那时候一直是很怕我的样子。我不说话,她就不敢跟我说话;我不吃饭,她也不敢吃饭……其实我那时候很得意,常常暗示她‘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一直向我家老芋仔说我受不了她,但是我从没听过我姐仔说我哪里不好。她总是很沉默,每次都默默接受。说来,人的心理真的很怪,她越是沉默不说话,我反而越觉得她心机重,在装可怜。

“后来有一次台风过后下大雨,我家老芋仔不在家,房子就一直漏水,从楼上一直漏下来,我就跟姐仔两个人一起擦地板。我在拖楼梯的时候,脚一滑,重心不稳,直接从二楼滚了下来,头都撞破了;想爬起来,又头晕得倒下去,意识变得模糊。我本来要叫姐仔快打119叫救护车,还没对她讲就晕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了。姐仔坐在床边对我傻笑,全身都湿湿的。护士跟我说,姐仔背着我从家里一路跑过来。我就想,从家到医院至少一公里,跑了这么远,这乡下种田的女人体力真好,六十几岁还能这样跑。我又想,怎么她的衣服都湿了,我的却没湿。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候只找到一件雨衣,就把雨衣披在我身上,然后用一条长布把我跟她绑在一起,一路背着我冒雨跑过来。

“看到姐仔在旁边傻笑,我就大哭了起来。这次不是看她笑我不爽哦!是真的很歉疚。以前我事事看姐仔不顺眼,处处排挤她,还自以为很有本事。我这么对她,她也没有说过我的坏话,只是默默承受;我最虚弱的时候,她没有趁机报复,竟然还救了我一命。我真的报答不了她。

“从这件事开始,我跟姐仔的关系就好很多,也是從那时候我开始叫她姐仔。

“几年后,我家老芋仔就过世了。在追思会上讲‘故人生平’的时候,我和姐仔就分两段讲:姐仔讲老芋仔在大陆的事,他到台湾以后的事是我讲的。然后,我们一起读他最喜欢的诗篇。

“我家老芋仔去世之后,家里突然就空空的,只剩我跟姐仔两个人。姐仔从那次背着我淋雨生病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我真的很对不起她。她最后在医院时都是我在照顾她。临终的时候,姐仔说她很高兴在人生的最后时光来到台湾,得到家人的陪伴。姐仔在医院时就常常跟我开玩笑说,先把老芋仔让给她,让他们在天堂独处一阵子,以后我们全家再到天堂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