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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是金枝玉叶

桌下的白瓷花盆闲置一冬。一楼好心的大婶给我剪下一枝翠绿,并告诉我说:它叫“金枝玉叶”。不开花,四季常绿。在楼下的花池铲半盆浮土,用食指摁一个小窝插入。浇水时,心里直犯嘀咕:那里有金色的枝碧玉般的叶?和番薯一样的铁锈色叶柄,看不到筋脉,只不过是一种憨厚、朴实、平凡的植物。却起了一个如此响亮、娇滴滴的名字。无根无底地插进去,能不能活,还是一回事。

没有料到,它长势喜人。过了夏天,它的枝条竟如章鱼的触须爬满盆沿。叶片大的直径有一厘米,小的也有半厘米。开始是嫩绿色,甚至发白,渐渐的变成翠绿,最后深绿,叶也肥肥厚厚了。叶子爬附在枝条上,稀稀疏疏,大大小小,参参差差,一盆绿意,很见风致。愉快充溢心头,生命力真是茂盛。大婶家的那盆该更是风韵独具吧。猛的想起,好久不见大婶他们老两口了,过去看看吧。

来到一楼敲了半天门,大婶才来开门。她形容憔悴,老了许多,令我一愣。屋里乱七八糟,已不是从前的有条不紊。我怔怔地走进卧室,看见斜靠着床背的大叔。见到我,歪嘴吃力地说话,依依哑哑不知所云。他端着左臂,蜷着双手示意我坐。我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语塞:何时刚强、健壮、才五十多岁的大叔中风成这样?大婶流下了伤心的眼泪。“起初只是血压高、血脂稠,没有在意。不料两个月前,一早醒来就变成这个样子。幸好抢救及时,拣回一条老命。这以后可怎么办?”“医生怎么说?”我着急地问。“没有别的办法,除了药物就是锻炼。可你叔这么大的身板,孩子们又不在家,他要自立,不拖累我,我难,他更难。”大婶指了指大叔,失望而无奈地摇摇头,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我悲哀地想:大叔的余生只能与床相伴吗?

由于生活的随意,工作的繁忙,那盆金枝玉叶,也时时忘记浇水。偶尔想起去浇一浇,土干的都裂缝了,但它仍然活着。我也忘不了去大叔家看看,帮他起来坐坐。不久,我看见他家来了一个高大的青年。大婶说是大叔的侄子,专门来帮大叔锻炼的。随后,我经常看到他背着大叔进出一楼。在晚夏的余辉中,他用轮椅推着歪嘴斜眼的大叔,来回行走于小区的人行道上。

秋日的天空湛蓝,空旷而又高远,给人以辽远、失落之感。然而,人们时常能看到:在未落尽叶片的柳条下,人行道上,三个身影结伴而行。中间那个毫无把握、走路歪歪扭扭、风吹即倒的是大叔。他的额头总是细细密密的汗珠,眼里流露出热切、希望。他的腿在秋风中哆嗦,左伸一下,右缩一下。大婶这边忙推一下,侄子那边紧扶一下。走二、三步大婶急忙往他跨下塞一个高凳。他喘口气,在两人的搀扶下,又挣扎起来,重开始艰难的行走。

日子,不会因为人的肌体的痛苦而缩短或延长。这条人行道,大叔洒下多少汗水,忍受了多少难以言状的痛苦,但仍不屈不挠地向前延伸。

十一岁调皮的儿子在房间里乱跑乱撞,碰翻了那盆金枝玉叶。它倒翻在地,脆嫩的枝,或完全劈开,或半劈开,零乱无比地散于地面,叶子落下无数。我只好把劈开的大枝插入另一盆。原盆的那些枝杈间已有裂缝。我气恼,心想:管它呢,死就死吧。

金枝玉叶细小的叶片开始起皱,缺水似的病态恹恹。裂缝处逐渐干燥,显得更宽了,随时可能完全断裂,维系生命的是一点点连接。它们的生命危在旦夕。儿子带着愧疚,不时的浇点水。

漫长的冬季,总能听到大叔家不规则的脚步声。天气晴朗时,仍然能看到三人同行的身影。中间的那个,依旧如汪洋中的一条小船来回摇曳。

春节串亲戚回来,我有时看到大婶扶大叔在门口送客的情景。他歪嘴微笑,但已能清楚地说:“再见,慢走。”

又一个明媚的春天姗姗而来,百花盛开。它带着希望,充满着活力。我已看不到大叔的侄子了。只有大婶的搀扶,也见不到高凳。甚至有时我会惊讶地发现,大婶的扶只是样子。大叔身子倾斜时,他会把重心移到拐杖。在万分艰难中,大婶才会帮他一把。走,依然不稳,但顽强不辍的锻炼使大叔奇迹般的康复。

暑假的黄昏,带着儿子在广场散步,总能看到大叔一人,颤巍巍地朝前走。右手拄着拐杖,左臂微微抬起,肘弯成九十度,怪模怪样地抬腿、放脚。但每一步都走得很扎实。他有时两手交叠在黑油油的拐杖上,在火红的晚霞中,雕塑般地伫立,微笑四望,看看我,看看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也许想扔掉拐杖吧?

不知何时,那两盆金枝玉叶的叶片,又恢复了原有的翠绿、平展。铁锈色的长枝条,忽悠悠、翠生生又爬上盆沿。它果然有黄金一样的光彩,柔韧的枝条,千打万击玉一般圆润、柔滑、晶莹的叶片。

啊!金枝玉叶,你是在百折不挠中锻炼出了一颗独立自主的心,我由衷的敬佩你的可塑性,你的不向命运低头的不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