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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若英--我和我的小梅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乌黑的中长发梳着一绺马尾,两道浓浓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文着眼线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很红的口红不均匀地涂在她紧闭的双唇上,努力想要挤出微笑。

一件无袖的大花背心,塞进完全不配的七彩裤裙里。脚上穿着双肉色短丝袜,丝袜紧紧的松紧边把她的脚腕勒得有一些肿胀。一双发黄的白色凉鞋,扣绊有些生锈了,透过丝袜脚趾头看起来很大。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因为她来上班的第一天就迟到了!我等在饭店房间里,过了约定时间半个小时后才听到门铃声。一开门,我就问她为什么迟到?她回答:“因为饭店大厅的门是个圆的,拼命地转,我看见别人一进去就转进去了,可我怎么也不敢进去,后来大堂服务员帮我开了个边门我才进来的。”那时,我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不会用旋转门!她接着说道:“后来我去等电梯,想了很久,也不确定到底该按上、还是按下;我到底该要电梯下来接我,还是要电梯载我上去?”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当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决定留下她来做我的贴身助理。

但是我感谢老天让我做了这样的决定。

我与小梅的点点滴滴就这样戏剧性地开始了。她与我同房住,小小的空间里摆放了两张单人床。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都是她比我早起,但我却又陷入了另一个困境,因为她一起来整个房间就都是开开关关的声音,锅碗瓢盆声、水声不断。于是我跟她说,既然我们共处一室,如果她先起床,请她一切放轻,否则我很难睡得好。说完,第二天马上奏效,我也睡得非常好。可是醒来却不见她的身影,我正觉得奇怪,转身走进厕所,竟然看见她蹲坐在马桶盖上吃着水煮蛋。她笑着说:“我一起来就躲在厕所里弄早点,怕吵了你,你今天应该睡得很好吧?”我简直哭笑不得!

她是从山西农村来的,到北京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跟着我这个台湾来的女演员。这样两个拥有截然不同生活背景的人一起相处,对我们而言都是一种考验。她常说她老家村子小到只要骑脚踏车就可以逛完;村子里几百个人,没有公共汽车,更别说其他的交通工具;连电话都是几家人合用一个。值得庆幸的是她爸爸在电力公司上班,所以家里随时都有电,而且免费!听她说起来,这仿佛是件很不得了的事。我问她为什么要来北京?她说她哥哥先来了,妈妈不放心,就要她也来做伴。而她哥哥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想成为一名吉他手,所以需要学习吉他,于是小梅开始找工作,希望能挣些钱给哥哥。

她做事的逻辑很奇怪,事隔十几年,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好笑。而这在当时,是足可以让我从椅子上歇斯底里跳起来的!

北京炎热的午后跟台湾一样,常常会有短暂雷阵雨。小梅有时要在下午出去替我买东西或办些琐事,所以回来时常常都是一身湿。于是有一天我跟她说:“小梅,今天下午你只需做一件事,就是去买一把雨伞。”听我说完,她就走了,果然没过多久,天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化妆师说:“唉,今天小梅又是个落汤鸡了!”我信誓旦旦地说:“不会!”雨停了,她也回来了,果然是一身的干爽洁净!我得意地问她:“小梅,今天没淋到雨吧?”她也很兴奋地回答我:“是啊!刘小姐,我刚买完伞就下起大雨,于是我赶快回到伞店躲雨,等雨停了我才回来。”听完她这话,再看看她手抱一把新伞自以为聪明的模样……

我爱吃泡面,出门在外更是如此。一日我请小梅去替我买泡面,临走前,我补上一句:“小梅,切记,我不吃牛肉!”小梅一副很“了解”的模样,笑嘻嘻地点头,表情流露出一些“我的不信任是多虑”的模样,然后走了出去。拍完一场戏后,我就见她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拿着一碗康师傅牛肉泡面回来了。我当时暴跳如雷地跳起来对她大叫:“我不是说过我不吃牛肉吗?”没想到,她竟一副无辜的样子,说道:“刘小姐,你放心!这泡面我吃过,里头没有一块牛肉!”我……

当然,再怎么样我也愿意忍受她,因为她的确是忠心耿耿。每次我要去大陆工作前只要给她打个电话,到时她总是会辞去手边的工作来帮我。然后在我抵达饭店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她拎着两瓶矿泉水跟我爱用的面纸,一脸期待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这样的感觉总让我觉得在内地拍戏,是有亲人的。

我不到大陆拍戏时,她都在干些什么呢?她总是去打一些临时工,譬如餐厅啦、洗头店啦。好像她平常的生活就是等待,等我下一次对她的召唤。我问她,她到底对什么事情有兴趣?她说化妆。于是我就介绍她去学。但这一类工作在大陆,或者起码在她老家的人们观念里,实在称不上高尚的职业。

我接拍由漫画《涩女郎》改编的电视剧。签约时,拍摄地原本定在台湾,但没想到快开拍时却又决定把主要拍摄地移师到上海。当时我并不恐惧,甚至还有些高兴即将又有小梅的陪伴。当晚我便打了电话给小梅,可是没找到她,我送她的呼叫机已经停止使用了。我打了很多的电话询问她的下落,可惜都找不到她,最后我还甚至动用了我妈写一封信到她山西的老家去问。

过农历年时,她一如以往地打来电话拜年,我兴奋地跟她相约到上海拍戏,但她拒绝了。

这是她跟我相处以来第一次拒绝我的要求!过去五年来,任何从小到大的事她都是听我的。我快疯了,立刻打电话给我的经纪人说我不能去大陆拍戏了,因为小梅不干!

经纪人问我有那么严重吗?我毫不考虑地说:“是的!没有小梅,我无法在外地拍半年的戏!”过年后,我又请我妈妈跟她说,请我的经纪人跟她说,请她最崇拜的黄磊跟她说,但她都坚持不能来……当时她说的理由是:“现在公司真的需要我,会计刚刚辞职。我在公司很重要,我一下走了,对不起老板,很多事情无法交代。”

三月份我去北京做宣传,一进饭店就看到她穿了一身算得上流行的衣服,剪了个利落的短发坐在大堂等我,身旁还是不忘替我拎了两瓶矿泉水。我跟她去吃了饭,在我还没开始发功劝说时,手机铃声响了,我以为是我的,却原来是她的手机。挂上电话,她很不好意思地说她有了新的手机,所以把呼叫器停用了。她还说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想结婚了。我差点没噎着。是啊!我为何从没想过小梅是该交个男朋友了?我为何没想过她早已远远超过她村里人认为的论及婚嫁的年龄?我为何从没想过她也会有任何一个正常女人的正常需求……应该这么说,我一直以为她是我!

那一顿饭我只记得是在一家素菜馆子。菜色如何?我全部不记得了!

仿佛活虾等着要进滚水似的,2001年夏天,我只身来到了上海拍戏,没有助理。因为我觉得我无法再找一个能像小梅一样的助理。

小梅在我的邀请之下,以一个纯友人的身份来探班。不!我的感觉是比亲人更亲的人,因为在这么大的内地,她是跟我最亲密的人。当她穿着一件彩色条纹上衣、配着一件军绿色长裙出现在拍片现场时,很多人都说:“喔!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小梅啊!”她很乐。她只能来一个周末,于是我带她去上海出了名的最时尚的“新天地”喝红酒。她跟我对坐着,透过水晶的高脚红酒杯,我仿佛看到自己的一个孩子整个成熟起来,感觉很微妙。一方面替她高兴,一方面也替自己感到惋惜!那家餐厅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一只熊,印有餐厅的Logo,我很喜欢,问了价钱,服务员说:“30块。”我正想掏钱时,服务员加上了一句:“是美金喔!”小梅不许我买,说太贵,这回我听她的,把钱收进了口袋。轮到我去认同她的价值观了。

走的那一天,她是晚班车,而我拍戏开早班,于是便跟她说不必陪我去,她可以到襄阳市场逛逛,也跟她解释那就是以前她最爱的“华亭路”,她果然很兴奋。晚上八点多,我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她说已经上了火车,一切就绪,又一一交代我要自己小心。我与她的角色显然倒转了过来!当天晚上收工时,我收拾现场的私人物品,才发现小梅帮我在每一集的剧本上方都写上了“刘若英”三个字。刹那间我恍了神:那才是我的剧本该有的模样啊!

两个礼拜以后,我收到了一个很大的包裹,拆开一看,里头有两件东西,一个是跟她长得很像的娃娃,另一个是一只我似曾相识的熊。

我终于必须面对了,今后拍片的现场无论我有何需求时,我都没有办法再喊“小梅!小梅”。但是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个工作伙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缘分啊。我对她充满感激,因为她让我体会到,完全的信任和完全的依赖是一种极致的幸福;我对她充满感激,当这种依赖不能持续时,我和她仍然能够相知相惜。她的成长也就是我的成长,或者说,是因为她一贯的笃定和成长,才给了我成长的灵感。同时,我也知道我从不曾失去她,因为不管有没有那只熊,这种幸福感都会紧紧贴在我身上,陪伴着我到每一个工作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