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我开始半百人生的第一次“变发”,不烫,不打薄,不对头发进行任何处理。这是头发的第一次解放,它们应该感到自由了。
多年来我固定上同一间理发厅。这是间家庭理发厅,招牌不亮,路上偶遇邻居还能交换蛋价、菜价等情报。我不免担心:万一店搬了,或者歇业了,我该央谁来对付我这一头乱发?没料到老板娘先担心失去老客户:“怎么好久没来理发了?”我挠了挠头发:“在留发呢。”老板娘仔细盯着我的头发,问:“烫了啊?”她已看惯我的头发,却依然被欺瞒,更别提其他人了。我说:“对啊,我妈妈烫的,她燙了十个月呢……”
妈妈是大波浪卷。大姊说:“我跟妈妈一样,大波浪卷呢。”三姊跟进:“我也是噢。”女人的头发仿若她的一生,总在变动。大姊留长头发时,头顶的发结成云朵,如果把头比作天空,那么大姊的天空很祥和,有三月的气息;至于三姊的,只有在发梢能看到一根根翘起尾巴的蕨类——蕨类长在深山,长在蓊郁的林内。我常怀疑三姊悄悄用了发卷,为了更贴近妈妈,如同小女生的撒娇:“妈,我毕竟是您亲生的。”我则完全没有这样的疑虑——轮廓深、眉眼正,跟娘一个样;何况那一头卷发,仿佛印上了深深的标记。
妈妈的那头卷发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呢?长发飘逸、乌黑如墨,像被妈妈注册过似的,整个村头,没有人敢留跟妈妈一样的长发。尽管是在纯朴无争的乡村,也很可能存在女人潜在的战场:“怎么办呢?我们无论怎么留长,都无法蓄留出她那样的风情。”妈妈的发先直后卷,脑勺后头,似乎总有一种气候在酝酿,像珠帘,自个儿旋转,一束一束地垂下来。妈妈静默时,头发仿佛也在微微笑着;走动起来,就越发显得蓬松、卷曲,充满动感。当妈妈难得地解下斗笠,换上好看的衣裳,将头发洗净、抹干,背只背包进城时,我相信在那个节骨眼,村头的女人对蓄长发这事一定彻底死了心。
搬到台北以后,妈妈不留长发了,我料是工作的缘故。一头长发,很容易被卷进缝纫机。短发更适合蓝领,清凉、利落,尤其在热天,无须担心因流汗而刘海贴着前额,颈项也凉快。当成衣厂为节省用电而调高空调温度时,妈妈跟她的一群女工同事,必须让自己更清爽。不知妈妈是否舍得留了几十年的长发,总之那一头卷发开始被妈妈长期冷落在后脑勺。
妈妈的短发有两款。一种留到耳后,几乎每一根头发都卷曲着,又有不同的小团体,密议结党,一绺一绺的。这与大姊的“云发”又不同了,它并不祥和,欠缺妥协。大概是在妈妈的不惑之年,那也是妈妈开始失眠的时候:烦恼大姊的肠胃问题;大姊夫从事货运工作,没睡饱,能否安全上路与归来;二姊、三姊谈恋爱了,会不会被骗;反倒是大哥,一通女生来电都没有;偏偏小弟异性缘佳,却说要报考军校,远离住家。卷成这般,原是烦恼诸多,心事卷了起来。妈妈总是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妈妈还有一款短发,几乎及肩,头上的“小党”“小派”都不见了,剩下最主流的意见领袖统管江湖。大姊所继承的,该是这样的发式。妈妈顶着好大一朵云,细看却云里有云,话中有话,发流极具层次,分歧中见统一,就像黑与白、青春与衰老。妈妈节俭惯了,染发也是自己来。她戴着染发盒里附赠的手套,很恭敬、很认真。我笑称她在对时间作弊。妈妈染发后确实能立时变年轻,发色其一,体态其二。妈妈育有六个子女,四十岁以前在田里劳作,身姿自然矫健。而长期当女工,苦守缝纫机二十余载,身材也未因久坐而变形。很可能是因为吃斋礼佛,内心素净,跪拜之间四肢常活动,所以身体结实。这也符合妈妈恭谦的个性,她始终怕占别人便宜。维持好身姿,自然使得身旁的世界更加宽敞。
妈妈信佛以后,惯常将头发往后梳,绑成发髻,头发卷或不卷,无从考究了。很可能妈妈的头发还是有点毛糙,但她不再使用理顺发流的定型液,而是专注于念诵《心经》《大悲咒》。
妈妈以这款发式走完最后的路。我到医院接她的大体,院方按照仪式,拉开妈妈安眠的袋口。那时的妈妈,头发正是这个样子——往后梳,往后梳,原本喧哗、卷在后脑勺的头发已没有了异议。十几年了,它们卷曲在一个圆圆的发髻里,这黑、这白、这灰,已经没有人搞得清楚谁是谁。
妈妈也是以这款发式入殓的。她安静的身体盖着我们用泪水、用思念缝制的莲花被,脚边放着惯用的衣裳、旧鞋,方便她到另一个世界继续行善结缘。我好想顺一顺妈妈的发丝,如同安抚夜梦中的儿子,好让她睡得更稳、更沉。法师说,不能碰,我止不住的泪水,连一滴都不能沾到她身上。
妈妈走了,她的卷发留了下来,在我的头上。且在我决定把头发蓄长时,卷曲变本加厉了。朋友们赞赏地说:“你的卷发真可爱,烫的吧?”我回答:“对啊,妈妈烫的,她为我烫了十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