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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

涉过沙滩,绕过礁石,蹚过海水。一路急行,仿佛去赶赴一场命定的约会。

一片礁石横卧在视野里,黢黑,浑圆,朴拙,像搁浅在沙滩上的一群鲸鱼。夕阳把最后一抹余辉涂在了它们的脊背,使那块巨大的岩石上的“天涯”二字,鲜艳欲滴,红得刺眼。不远处,与“天涯”默默相伴的礁石颜色略浅,身躯却更加庞大,如同一头正爬向陆地的海怪,它的尾巴还拖在海水里,而头已翘起在椰树掩映的岸边,在它高高突起的额头上,赤色的“海角”二字孤零零地高悬。

这就是我为之心驰神往、为之魂牵梦绕的天涯?这就是我为之眺望了二十年、为之跋涉了二十年的海角?我曾无数次构想过天涯海角的景象:怪石嶙峋,浊浪滔天,海鸟凄厉,阴风怒号……眼前的情境虽与想象略有出入,却也基本吻合。惨淡的黄昏,郁郁的旅人,这应该是造访天涯海角的最佳配置。

这根深蒂固的认识,应该与我所了解到的历史有关。历史上的古崖洲孤悬海外,因其人烟稀少,因其荒芜凄凉,唐宋时期被朝廷辟为官员的流放地。当那些谪臣犯官们怀着有去无回的心情,来到这荒蛮偏僻的水天相连之地时,便以为走到了传说中的天之涯海之角,走到了世界和人生的尽头。唐代宰相李德裕曾发出悲鸣:“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知何处?生渡鬼门关。”宋代名臣胡铨亦曾哀叹:“崎岖万里天涯路,野草荒烟正断魂。”在烟尘熏染的典籍里,“天涯”的古道上总是点缀一串断肠人歪斜的足迹,它的枯藤老树上常常设置几只不时啼叫的昏鸦。

其实,天涯海角既然地处仙境一般的三亚,它的美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在另一个时刻到来,我的心境可能截然不同——它的沙滩柔软如婴儿的肌肤,它的海水澄澈如少女的心地,它的被椰树环绕的海岸如同情人的臂弯,它的白云拂拭的蓝天,它的不含一丝尘埃的空气,都足以驱散我满身的疲惫。但现在是黄昏,夕阳适时地掉进了大海,原本洁白的云朵瞬间变成了深紫色,暗黑的海水里映出了浓浓的猩红。前面和右侧是横亘的礁石,左侧是波翻浪卷的大海,天海相连,水天一色,道路在这里戛然而止。

日暮途穷!我的心里蓦然跳出这四个字。许是冥冥中的安排,让我穿越二十年的时空,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点,抵达内心的荒凉。

二十年前,我栖身草原。在孤独与寂寞中,我先后用了十年的时间,来认识草原的博大和荒凉。那时,乃至今天,在很多朋友的印象里,草原都远在天涯。事实上,我对此也有几分认同。当时,正值海南建省伊始,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也令我青春的血液沸腾不已。抓住机遇、改变命运等因素倒在其次,最吸引我的是海南独特的地理位置,是“天涯海角”这个名词所浸淫的太多意味。年轻的生命总是渴望摆脱现实的羁绊,谁的梦里没有孤旅江湖的浪漫,谁的心里没有浪迹天涯的情结?也就是说,海南的大开发提供了一个契机,它唤醒了我内心潜伏已久的本性。平淡的生活需要一个目标或一个亮点,那是暗夜里的灯光,给予我们无穷的热情与动力。很多时候,我们甚至说不清牵动我们脚步的到底是什么,但我们依然会为之矢志不渝。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在纳兰性德以及我们的心目中,天涯更像是一个符号,我们还可以叫它“异域”,叫它“远方”,我们总是把艰险和浪漫同时强加给它。我是说,一切我们遥望中荒僻的疆域,都可视为天涯的同义词,它是我们前生的孽缘,今世的乡愁。

二十年前沸腾的热血,最终还是在家人的反复阻拦下慢慢冷却。但我的天涯梦却并未就此终结,十年后,我终于解去种种牵绊,只身闯荡江湖。那时,风光不再的海南已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我不得不去了另一个海滨城市。而天涯的礁石永远不会消失,海角的波涛永远不会退潮,它们将一直等我,直到某一天我突然现身。

今天,我终于来了。我是来了却一桩心愿,还是来兑现一个延续了二十年的承诺?

最后一批游客在“天涯”下轮番留影,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来来去去间,完成了“走天涯”的夙愿。他们不愿多作片刻逗留,是因为失望:天涯海角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啊!

我理解他们的心情。曾经的憧憬是多么美好,那神奇的传说,那勾魂摄魄的美丽,每每令他们心动,并最终付诸行动。而一旦抵达目的地,才发现,这名扬天下的景物不过就是几块大石头。瑰丽的遐想被平淡无奇所取代,所有飞翔的浪漫纷纷跌落在现实的沙滩。

世人的旅游看重的大都是色相,他们总是马不停蹄地将一处处风景踩在脚下,总是浮光掠影地将名山大川装进相机。那急促的脚步和忙乱的眼神,分明是被欲望和诱惑所挟持。他们的行为可以概括为:来了,玩了,走了。除了感官欲望的满足,除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样的旅行还能留下什么?

岂止是旅行,恋爱,偷情,投机,钻营,乃至升官发财,造反夺权,人世间的种种蝇营狗苟大抵如此。倘若没有心灵的随行,倘若一切以目的为重,那么,和目标相伴而至的便是乏味,与疲惫一起袭来的还有茫然。是的,重要的永远是过程,生命的乐趣更多的在于旅途中的景致。

“南天一柱”的上空有一弯新月,那么细小,根本无力阻止夜色的迅速曼延。偌大的天涯海角,只剩我一个人了,孤单,落寞,背倚礁石,对着海面上的渔火发呆。

从北纬41°到北纬18°,从漠漠草原到茫茫南海,从毛头小伙儿到年过不惑,我走了二十年又八千里,多少花朝月夕都定格在记忆的底片上,多少艰难困苦都沉淀在岁月的底层,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

草原与大海有许多共性。大海的深厚,正暗合了草原的孤寂;而草原的浩瀚,只有大海才可比拟。如此说来,一片草原就是一座沉默的海,一处海面就是一片奔腾的草原。二十年中,我不过是从一片海域抵达另一片海域,从一处天涯走向另一处天涯。我只是走着,只是经历着,穿越平原山野,穿越白天黑夜,穿越春夏秋冬。

如果人生在世的时间代表生命的长度,那么肉体和灵魂活动的疆域则体现着生命的宽度。孔子、张骞、玄奘、徐霞客等先贤,均因广阔的生命宽度而令后世景仰;王勃、曹雪芹、普希金等,虽英年早逝,但他们依然拥有足够的生命宽度。我们不能决定生命的长度(上帝不喜欢别人分享他的权力),但我们可以拓展生命的宽度。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不曾涉足的地界,上帝给予我的只是一条缝隙,我只是想沿着这条缝隙努力看过去,尽最大的可能窥探这个世界的秘密。

我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与都市的喧闹相比,我更愿意走在荒凉里。所有的热闹都是暂时的,都将归于沉寂,归于荒凉。不过,天涯海角的荒凉还差强人意,还没有超脱于红尘之外。我多少生出了一些悔意,也许此次旅行是一个错误,还不如永远把天涯冷藏在灵魂的眺望里。我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不是所有的风景都适合看,有些风景只适合想。比如你所倾慕的一位女子,如果你还不打算毁掉心目中亦真亦幻的女神,你最好不要靠近她——只要距离还在,女神便不会被还原到凡间。

何必执著于刻意的追寻,更不需感叹“云外山川归梦远,天涯歧路客愁长”。既然过程大于目的,既然内心的荒凉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那么,身在哪里哪里就是天涯。

海南之旅是去年冬天的事了,这篇文章却断断续续一拖再拖。因为其间我一直忙于工作,巨大的压力把我的闲情逸致挤得踪影全无,整整半年的时间内,我只字未写。职场如战场,充斥着你死我活的残酷竞争,容不得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屈指算来,在这个盛产美女和亿万富翁的繁华都市里,我已打拼了整整十年。一边是日夜奔腾的瓯江,一边是甘于寂寞的慈湖,我在江湖之间,平凡而卑微,被滚滚人流淹没。既然身在江湖,就当恪守江湖之道。因为工作的牵制,我无暇“临幸”更多的山水,多少美景正在等待中渐渐老去。三千六百个日子里,绝大多数时候我深居简出,在每一个夜晚冥想远方的风景,那些与我缘悭一面的所在,因距离而生出成倍的美学效果。作为替代,我常常在百度地图上“旅行”,鼠标一点,我可以抵达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当一片沙漠,一座雪山,或者一个城市——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时候,那感觉实在好极啦,你这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你就是俯瞰芸芸众生的上帝。这是否可以看作心灵的旅行?肉身的局限谁也无法彻底摆脱,但心灵的疆域无边无际,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身困斗室而心及天涯。

此刻,当我准备结束这篇文字的时候,江南正在步入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冲上一杯从海南带回来的咖啡,房间内立刻弥漫着阳光的味道。环顾四壁,一柜,一床,一台电视,一只旅行箱,没有锅碗瓢盆,没有烟火气息,怎么看也找不到家的感觉,怎么看都更像是旅馆。旅馆就对了!我不肯置办生活用品,就是因为在心里从未把这个住了十年的居所当成家。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人家白居易本来就叫“乐天”,同样客居他乡,我的心却从来都不曾安分,更不可能有种杏栽桃的雅兴。许多个夜晚,听着窗外的风声,我都会产生正栖身驿站的错觉,以至每每有翻身下床,拎起行囊立即出发的冲动。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把居所住成驿站。对于草原来说,我是一个流浪他乡的孩子,对于塞北的家来说,遥远的江南便是天涯。即使是故乡,我住过的任何一个房间都是临时的驿站,何况是异乡。我知道,我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