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大约是有些恐怖的,尤其是在夜里。白日里那层坚固的壳碎了,一颗灵魂舒舒服服地伸展开来,然而低落的情绪也更容易长驱直入。
我兀自发呆,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如同狂风一般呼啸而过,却在回过神的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样的声音,都市夜归人都应当熟悉。那是街角服装店拉下铁帘的声音:金属门在迅速地呼啸而下,划破空气,徒留一声沉闷的撞击。
那家老板于我,不过几次接触而已。我一向不喜欢市侩的人,而她偏偏是个斤斤计较的女人,锱铢必较,使得我每次去那家店都心生怯意。久而久之,便敬而远之,心底悄悄地下了定论:不是同路人,不相为谋。而今,望见她深夜归家的背影,忽然发现原来彼此都是俗世里忙碌的苦行者。在这样寂静的深夜,一声铁闸落下,竟心有戚戚焉。
何谓“不同”?又何谓“相同”?此情此景下,只那“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同际遇,便足以给两个人一丝惺惺相惜的暖意。
忽然想起去年去美国时的事。
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坐得人两腿肿胀,浑身疲乏,心里只念着时间快些走,却生生地觉得那时针仿佛灌了铅──只好煎熬。人之常情便是:一觉着煎熬,便想把心思转到其他地方。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我瞥见她打量了我好几次,欲言又止,不禁觉得有趣,就主动问她:“你去美国旅游?”
这样一开口,剩下的几个小时便有了聊伴儿。她去美国看望正在念大学的儿子。一个骄傲的母亲,声音里总是扬起的音调儿,絮絮叨叨,把他儿子生活里碎芝麻一般的小事都掰碎了说给我听,数落他“爱省钱,饿坏了身体”“每天忙得连电话都没空打”,语气里却是幸福。
我一直对啰唆的人敬而远之,正如同我厌烦自己母亲喋喋不休的絮叨。如若在家遇到这样的喋喋不休,我就或是敷衍,或是沉默。
我曾经也有异地求学的经历,在异国他乡,崭新的砖头一样的专业书垛在心上,翻过一页又一页,图书馆的白炽灯不知何时熄了,黎明的曙光已经投在页脚上。一夜无眠。你抬起头,迎接一个新的早晨,却只想到那厚厚的书才看了一小半:眼是酸的,心头是无尽的荒凉,偏偏父母是浑然不觉的。绷了一天的弦松了,你却得忍耐着电话那头母亲无休止的碎碎念,瞥着身边的床,心里焦躁得只想不顾一切地躺上去,享受一场沉沉无梦的睡眠。
因此,我也能猜到那个远在大洋彼岸的孩子,是怎样忍着浓浓的睡意,歉疚地打断他的妈妈:“妈,我的论文写不完了,明天再聊。”
但是此刻,在万米高空,在一个柔光笼罩的发光体内,在这样冗长的旅程中,在母语亲切的细碎呢喃中,我发觉自己对唠叨格外宽容。焦躁的等待中,有一个同样孤单的人向我倾诉,我一下子就理解了母亲的心意。我笑着宽慰她:“你儿子上学累得很呢。”
她也笑:“我懂,就是想听听他抱怨。抱怨也是好的。一拿起电话,发了个呆,手就已经自己拨过去了。”她脸上的皱褶似乎舒展了许多。那样琐碎的话语,落进心底,扬起柔软的沙尘。我呆呆地想到,不知道自己多少次粗暴地打断过妈妈的话。
下机时,那个母亲笑着说:“一路上有你陪我说说话儿,真好。”
乍然想起:我也该谢谢她。
每次旅游时,都会碰上一个投缘旅伴儿。个性不同,动静相斥;口味不同,甜辣各异。但是孤旅之中,人似乎乐于宽容不同,理解不同,甚至,欣赏它们。
人这一辈子,大都是一个人在深夜中苦行。墨一样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一颗孤寂的心,罩着一盏冷冷的竹灯,独自潜行。然而,倘若身边偶尔有了一个陌生的同行者,心中便也多了一份从容安定。你深知你们并不同。你深知也许他性情薄凉,你却外冷内热。你深知只有短短的这一程方能相伴。你深知下一个路口便是离散。
但那又如何?有时,行走在尘世,学会接纳不同,欣赏差异,于是求同存异,沉默相行,温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