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优则仕。”然而,入仕为官也属高风险。好在文人多雅兴,贬谪途经异乡,寄情山水,往往多有佳作。于是,发于屈原,盛于唐宋,一部贬谪文学史,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流放,是个不祥的符咒。一旦与之联结,财产、功名、荣誉乃至身家性命,都会瞬间堕入深渊。但是中国文人在仕途中难免遇着流放,一次次远谪,再一次次归来。
比如刘禹锡。
805年,刘禹锡33岁,成为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参与国家财政管理。然而,“永贞革新”仅维持百余日即告流产。革新派遭受重创,刘禹锡被贬出京城,开始长达23年的“贬官”生涯,创造了有唐一代甚或是中国古代文人贬谪时间之长的“吉尼斯纪录”。
贬官生涯第一站,原是广东连州。刘禹锡初贬连州,途中有诗云:“谪在三湘最远州,边鸿不到水南流。如今暂寄樽前笑,明日辞君步步愁。”连州距都城长安3415里,以当时的交通工具,当然要“步步愁”了。人还没到连州,朝廷又以连州刺史“不足偿责”为由,再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市)司马。
在朗州的第10年,814年,刘禹锡得以回京。次年三月,刘禹锡写了《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执政者岂容被“戏”,于是,将他再贬至播州(今贵州贵阳)。得益于他人奔走,改任连州刺史。连州是第二站。
在连州近五年后,因母丧才得以离开连州。821年冬,刘禹锡赴第三站,任夔州(今四川奉节县)刺史。后调任第四站,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调回洛阳。
一贬二贬,继之三贬四贬,任你钢筋铁骨,难免消磨;而年华老去,理想蒙尘,纵有多少天真激越,也难免心灰意冷。“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只是一叶沉舟,身边千帆竞逐。当我静卧于水中,多少风帆悄无声息,划过了烟云。我就是一棵病树,面前万木峥嵘。相比我的枯朽,到处都是春天。以乐景写哀,倍增哀情。
跨越大半个中国的行走,历时23年。这样的行走,该有多少悲凉和无奈,惶惑与恼恨?
刘禹锡却是个例外。尽管青春不再,年华蹉跎,做人的气质风骨,却在磨砺中得到了无可企及的成长。二十三载后归来,刘禹锡走进人生晚秋,重游京郊,慨慨然又一首《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增广贤文》中说:“未经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可偏偏这位“前度刘郎”,不改“天真”。
这种天真,不是未谙世事的单纯、轻快,而是栉风沐雨后的洒脱、超拔。如果没有阅尽繁华,又历经苦难,没有重识一个个峥嵘的人生坐标,凄凉地里的无奈行走,刘禹锡,还会是我们传颂的那位响当当的诗豪吗?
人生苦短,相逢的狂喜,必经的崩溃,所有的境遇,自在人心。你若匍匐惊惶,即使走到最好的地方,仍是毁灭;不改坚定天真,则任凭何处,都是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