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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一过,春节也就过去了,一切热闹绚烂皆归于平静。
我没有想到,正月十六晚上按响门铃的,会是琛。以她往年行事之风,无论如何也会赶在春节前来看我,最迟也不会超过上元节。
这一次,琛的身边多了一个男孩,高大,文气,笑容温暖。琛一进屋便说,其实应该早来的,可是村镇的工作变数太多,常常令人措手不及,一拖,竟迟了。
琛还是老样子,短发、微胖,弯月一样的眼睛,很亮,穿列宁装外套,用宽屏手机。只是,她的笑容里,明显少了阴霾,多了明丽。她在沙发上坐定,和我聊天。
琛今年二十六岁,北京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毕业,从未名湖畔博雅塔下,来到田间地头烈日狂风之中;从繁华的北京,来到广阔肥沃的黄土地上;从一群意气风发要在世界闯出一番天地的青年里,走到埋头苦干挥汗如雨的农民中间,琛要经历多少犹豫、徘徊?脱离自己擅长的学术,做一些实事,又要有多大的勇气!身为优秀本科毕业生的她,同时获得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人民大学研究生保送资格,研究生毕业后,又被北京一所高校录用,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没想到,最终她会选择回到家乡,到她并不熟悉的农民中间,做一个大学生村官!
2
我不禁回想起这许多年陪她一起走过的岁月。
琛读小学四年级时,我正读大学,迫于生计,我利用周末去市里做家教。琛的母亲说,无论如何,请你挤出时间来,教教我的琛。
若干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当时的惊讶与不安。因为琛的聪敏远近闻名,而她母亲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培养女儿上,这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我尚未有过教学实践,要我教她,实在是一件极冒险的事,不知这位母亲何以相中我,又何以在长达十七年的交往中,一直对我抱有极大的信任。
第一次去她家,她母亲准备了整整一果盘的糖果,花花绿绿的糖纸令人目眩神迷。我竟然一边看她的作文,一边吃着软糖,吃了近一半,剥了一桌的糖纸!
她回来看到那些糖纸作何感想我不得而知,但她推开门进来的模样我至今依然记得。风,随着她推开的门进来,将她包裹住。她比同年龄的女孩明显要高些,也壮实些,穿着厚厚的长袄,短发,朝我微微笑了下,问她母亲,是您说的王老师吗?她母亲在厨房里回答,是的。我站起来朝她微笑,她也微笑着叫道,王老师好!我说,你好,我看了你所有的作文。她很惊讶地看着桌子,桌子上有她的作文本,和一大堆糖纸。
我们长达十七年的交往从此拉开了序幕。
因为是市里最好小学的大队长,她经常在各种场合发言,几乎所有的发言稿,她都会请我过目。有时为了一两个词语,有时为了稿子更富文采,她都会反复征求我的意见。渐渐地,她的演讲口才受到了老师的重视,她代表学校参加各种级别的演讲赛、作文大赛,捧回各种奖杯。而她的成绩居然并未受此影响,依然名列前茅。
除了我,所有人都只看到她的光鲜、优秀,而没有感受到她的隐痛。她并不能集中精力做事,给她上课,她总是一会儿喝茶,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吃零食,一会儿又干别的。每一篇要求完成的作品,都是在最后时刻赶着完成,完成后她也不喜欢精益求精,而是丢给我去斟酌。更要命的是,她与她母亲的冲突非常激烈——知女莫若母,这些缺点,怎么会是母亲愿意看到的呢?
北京申奥成功的时刻,我就与她在一起。不过那时,她已经是初中生了。其间,我们失去联系一年,她母亲辗转许多人才找到我。再次见到我,她兴奋不已,拖着我看申奥,当国歌奏响,五星红旗升起时,她在荧幕前站得笔直,跟着高唱国歌。那时我便隐隐感觉到,虽然一直处在叛逆浮躁的状态,但某些骨子里的东西决定她最终将走向她该走的路。至于这条路到底是什么,以我的见识,尚难以设想。
有一段时间,她几乎不能与她母亲相见,一见面就是母亲指责她,她反抗,严重的时候两人像两只斗鸡,竖起每一根毛紧盯对方,一分不肯相让。有一次,她母亲要求她在家将即将参加比赛的演讲示范一遍,她示范时出现了小的错误,神态也显得不屑一顾,母亲对此忍无可忍,拿着荆条来抽她,她顺手抄起一把椅子就扔向她的母亲,幸亏我及时接住。
3
如此步履维艰地又走过许多时光,直到她进入大学。她母亲常说,大浪淘沙,留在河床里的是金子。本科与读研的七年,她依然坚持她的特长——演讲和写作,只是身上的浮躁之气已经渐渐褪尽。我每见她一次,都能从她眼神里明显感受到她的成长。比如,她的稿子渐渐也可以不需要我的修改便直接拿上台去,并赢得满堂喝彩;她对待母亲,不再事事反对,多半时候是体贴与理解;她喜欢看的书渐渐趋向于社会科学,而她做的社会调查也越来越关注当下普通人的生存状态。
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如此优秀的女孩会甘心回到家乡的农村做一名村官。她母亲倒是坦然——相比那些人人都争着抢着去的地方,我更愿意她回到土地上,扎根于土地深处。这样,正好可以去除知识分子的孤高自许,培养起对土地的热爱,要知道,土地才是我们真正的根。
她这一去就是将近三年。有好几次,我与她相聚,说话到晚上十点,还有村人打电话来。她电话一接就至少半个小时,与乡人说话非常和气、耐心,直到完全解除对方的疑惑为止。要不是她眉宇间的那股英气和她在大众场合说话时脱不掉的书卷味,谁也不能把她与一个北京大学哲学系的研究生联系起来。
她的微信背景用的是去年抗旱时穿的一双沾满泥的雨靴的照片,因为要深入大地深处才知道大地的苦难。那天,她冒着烈日走了二十多里路,全是晒得开裂的田地,偶尔还有湿处,便沾了泥;而她的微信图标,用的则是她伸出去要抓住蓝天的双手的照片,这双手还是那么白皙,是她最美的青春标志。
我问琛,在边远的乡村,根本用不上你读研时的知识,你后悔吗?
她笑了。没有一样知识,是表面上用得上的,但是,没有那些知识,我做不到今天的笃定。就像风每天摇撼着树,表面上看去,树应该很快被摇光了叶子,甚至倒下,但树不是花,它有伸入土地深处的根,给它输送着令它稳固的养分。
那个男孩也笑了。因为她是树,风吹不走她,所以她闯进了我的视野。
我们习惯把女孩儿称作花,美丽、芬芳,却脆弱,一夜风雨,便可使其凋落成泥。为什么不能是树呢?琛说,我要做,便要做一棵在风中摇曳的树,也美丽,也芬芳,更可以经冬历夏,始终坚定地站着,站成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