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活活泼泼的好人,及堂堂正正的好中国人,话虽简单,做来却不容易,必有师友多年之切磋砥砺与社会风俗之熏陶,才可以慢慢地培养而成。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是孔子的明训。行为尊孔、孟,思想服老、庄,这是我个人自励的准绳。“文章可幽默,做事须认真”,也是我律己的格言。
这种态度,与我少时的家教有关。我的父亲是做大梦的理想家,我小时也好发议论,好发狂言,当我说得天花乱坠之时,父亲正色对我讲:“你别说得海阔天空,要紧把目前手下的事做好。救国之道,不在高谈阔论。人人肯把眼前手下的事做好,有识见,有操守,这个国家就好了。”
当时我心中不服,因为他也很会做大梦。后来常想这句话,也有真理。一国之中,人人能把眼前分内的事做好,一个国家有这样个个认真守职的人,这种国家非强不可。
所以,我一向是反对名士派的。做人是第一要义,做文好不好没有什么大关系。三十年前,我曾说:“文字不好无妨,人不可不做好。”这是我的基本看法。一个人学问好,文章好,就不必规规矩矩做人,与常人一样——这是什么道理?姑引我那篇文章反对名士派及激昂派的议论——
我主张文人亦应规规矩矩做人。所以文人种种恶习,若寒,若懒,若借钱不还,我都不赞成。好像古来文人就有些特别坏脾气,特别颓唐,特别放浪,特别傲慢,特别矜夸,因为向来有寒士之名,所以寒士二字甚有诗意,以寒穷傲人。不然便是文人应懒,什么生性疏慵,听来甚好。所以想做文人的人,未学为文,先学疏懒(毛病在于中国文学慵懒诸字太风雅了)。再不然便是傲慢。名士好骂人,所以我来骂人,也可以成名士,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都不是好习气。这里略可分二派:一、名士派,二、激昂派。名士派是旧的,激昂派是新的(那时是指左派仁兄,谤僧骂儒)。大概因为文人一身傲骨,自命太高,把做文与做人两事分开,又把孔夫子的道理倒栽,不是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而是既然能文就可不顾细节。做了两首诗,便自命为诗人;写了两篇文章,便自诩为名士,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不是常人了……可以不做常人。于是人家剃头,他便留长发;人家扣纽扣,他便开胸膛;人家该勤谨,他应该疏懒;人家应该守礼,他应该傲慢——这样才成一个名士。自尊名士,自尊狂生,自尊才子,都是这一类人。这样不真在思想上用功夫,在写作上求进步,专学文人的恶习气,文字怎样好,也无甚足取。况且真名士,一身潇洒不羁,开口骂人而有天才,是多少可以原谅的,虽然我认为真可不必。而在无才的文人,学上些恶习,只令人作呕。要知道诗人狂醉,但是狂醉未必就是诗人;才子常风流,但是风流未必就是才子。李白可以散发扁舟,但是散发者未必便是李白……
做人应该规矩一点,而行文不妨放逸些。你能一天苦干,能认真办铁路,叫火车开准时刻。或认真办小学,叫学生得实益。到了晚上,看看小书,国不会亡的。就是看梅兰芳、杨小楼,甚至到跳舞场拥舞女,国也不会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