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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底色

人是有底色的。底色,决定人生的画卷是苍凉还是华丽。

张爱玲的人生底色十分灰,灰得像一个雨天,而她独自在这雨天里,描绘的也都是灰。那灰,还带着银色的冷——她还迷恋这种暗冷的颜色。从来不要求热烈,这一点,不仅她的作品是证明,人更是证明。

底色这东西,有些时候是命中注定。人一出生,就带着某种玄学的味道。有的底色,一开始都烈艳缤纷,是厚的,是带着夺目的色彩的。那是上苍所赋予他的好底色——梁从诫,母亲林徽因,父亲梁思成,这是什么样的人生底色,再差,能差到哪里去?而三代农民的孩子,再怎么用力还是觉得薄。就像川菜,开始总是吸引人,因为麻辣鲜香,这一锅料,要的就是你味蕾的命。吃多了,还是会倦,人生,最终要归到小桥流水——老百姓的一粥一饭、一碟小咸菜、一杯清茶更能引怀思乡,这样的底色,是多年的饮食习惯留下的。

底色会变。

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习惯了阅读在高处的人或事,会让底色加深它的绵密与厚度。少年好友聚会,一般难以再找共同话题,所追忆的,是过去似水流年的点滴。中年的鲁迅和闰土有多尴尬,少年的朋友再见就有多尴尬——所谓时过境迁,是你与他的境遇早就大大不同,你锦衣夜行,晓得湖心亭看雪,他还为生计奔波……你的底色炫目而迷离,他的底色单调到一片惨淡茫然。

人生的底色真是天意。虽然是天意,也有后天恩赐。或许开始底色是那黑棕色,经过一番番努力,也云开,也日丽了。而开始最好的底色,华丽秀美的,经过晕染,或许,已经塌到凌乱不堪了。

记得懵懂少年时,不过是小城中些许顽劣而孤独的少年。独在城上忆吹箫,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心里是一片的茫然。湿漉漉地堆在那里,这湿润的气息至今回忆起来还是记得——或许是灰暗的下午吧,十四五岁的少年,骑着单车四处乱转,无非是破旧的电影院,图书馆……正是四月,电影院里的泡桐开着紫色的花,并无生气。小城照相馆里正拍戏装照,一个人跑去照了一张。——没有想到多年后会喜欢戏曲。

明晃晃的少年时,有好友拉着去文化馆,听着有人唱京剧唱评剧。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唱着《花为媒》中的报花名那段,我听得心动,想去唱戏——跟着野台班子私奔也好。

那底色,是不安分的,是蠢蠢欲动的。把人逼得啊,想疯了——想逃。

逃到哪里去呢?两条长腿支着自行车,看着有一帮男孩儿在街边抽烟,也想过去,要一根——渴望邪恶和坏的念头从小就有。这样的人生底色,即使以后再想掩盖,也总露出蠢蠢欲动的端倪。

后来看女子抽烟,总想起《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的女特务。一定要裹着鲜艳的旗袍,闪着羽片。卷发,涂得艳红的唇与丹蔻,细长的手上一支烟。那是最初所谓坏女人的印象……经过时间的晕染,还是这样鲜明。我见到卷发抽烟的女子便有出奇的好感——如果她再年轻,再有姿色,就分外动心了。

明晃晃的少年终于过去,慢慢有了白发。第一根分外惊心:给我拔下来!几乎恶狠狠地嚷。好像人生有了异味似的——人生是会老的,也会馊下去,哪有芬芳百世?又有几个人是妖呢?人生的底色说到底是越变越凉,越变越冷。他心上的女子,开始着最干净的湖蓝色衫子,到最后,一定是染上饭粒子,又夹杂了别的颜色,头发白了,心也老了、朽了……

但求风动吧。

总有一天,底色会由繁杂转为简单。从前要就要个浓墨重彩,要就要个鲜衣怒马。现在,干净清澈单一就好。

我和旧友在一起,谈书论画,只一杯清茶。屋子里没有暖气,我们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冒着白烟。可是非常好,他送我胡兰成的《山河岁月》,朱天文的《淡江记》,我蹲在他的书屋中看他收藏的几万册书,一蹲一下午。偶尔说句话,偶尔半句话不说。

天地重开,春风送暖。他写毛笔字给我,烟霞渐渐升起,我点了一根烟,他笑着说:你底色厚了。

应该厚了。心里始终应该有点什么?无关爱情,无关岁月,无关这疼痛与甜蜜,只有这一点点寂寞,一点点风声,一点点月下独自的情愫……

就像下雪日,我一个人走出去。天地茫茫,雪后日出的干净清冽以及雪后空旷的原野都是我所迷恋的。我知道这迷恋是为什么?因为那底色的干净与清冷——到底,清与冷才是人生的底色,穿越于那茫茫的雪中,一个人发发呆,暗含着多么陡峭的心情。

三岛由纪夫的《春雪》,是一场安静的描写。有雪这样的背景作为底色,踩上去,无非是个飞鸿雪泥,无非是个马蹄声乱……还能如何?

这样一想,天地洞开。世上有植物繁荣,次序生长,心里有光阴,日月长回。人生画卷,一一展开,那底色,会越来越简单,这简单,才是人生真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