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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睡了,我们都轻一点

表哥说:“以前,我对‘盖棺定论’一点概念都没有。直到岳父去世,去钉棺材上的钉子,才终于明白过来,盖棺,就是一个人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见面,真的是最后了。”

也就在几分钟前,殡仪馆内,我亲眼看着爸爸和姨父,扛着棺材板,一点点盖上了外公。最后一刹那,舅妈完全失控,整个人哭倒,大喊着:“让我再看阿爸最后一眼,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

这话谁听到都会鼻酸。爸爸和姨父迟疑了,放慢动作,可再留恋也不能停止这残酷的最终动作:将外公留在彻底的黑暗中。

“咚——咚——咚——”在棺材上钉钉子。每一下,都沉甸甸的。

推进电梯,门一关,外公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你是如何告别亲人的,尤其是当你以为整个天都塌下来了的时候?

过去的半年,采访时常遇到“死亡”这个话题,因为是问别人,所以总毫无压力,甚至肆无忌惮。谈话久了,会以为自己早已看淡生死、看淡情感,无比坚强。

但在这一星期,面对外公的突然去世,终于知道我们没有人可以绕开。

春节前,外公被诊断活不了多久,全家都做好了准备,甚至当外公挨到严寒过去,我们都觉得足够幸运。面对“外公会死”这件事,我一开始对生命感到的震撼,也渐渐随着时间淡去,甚至有天在地铁站听到这样的对话:

“老张死了,癌症晚期。之前吃好喝好,挺好的。”

“是啊,挺遗憾的,他老婆估计哭死了吧。等一下是出口,我们吃什么?”

下班人潮涌来,这两个人就站在我面前,说完这些,跑去吃饭了。我便有了些残酷的念想,一个人死了,顶多被最亲近的人撕心裂肺地缅怀,而陌生人则当是个新闻事件彼此告知,接着,生活依然照常进行。

我亲眼看着阿姨们一点点整理外公的遗物。细节,全是那些细节,剥洋葱一样把回忆带着血丝剥在你眼前:

外公生前咬不动东西,便喜欢在嘴里含着旺仔小馒头,妈每次和我去超市时都不会忘记给他买一袋,倒在小铁盒里,桌子上还有两盒没吃完;哭到哽咽的外婆,到了晚上,突然起身去拿报纸,再也没有人催她了;旁边的竹席子突然空了,棉被里二十四小时前还有个人躺着;一抽屉的止痛药,再也没有人在疼得死去活来时需要了。

注销身份证前,要把外公生前的股票全都抛掉,没人肯做,因为都知道,每次外公从医院看完病,第一件事就是跑去股票交易市场,这钱是留给外婆的。外公一直没抛,因为他没想过自己会这样突然离世。舅妈在股票机上,将那些股票抛掉的时候,手一定是颤抖的。

“这是你外公的老年卡,有时候走到了公交车站,想起来没拿,还要走回家拿,就为了省几毛钱。”“这个信封里的三千块钱,是外公备着救命用的,这次没用上,他疼得要死,还舍不得挂专家门诊。”妈妈落着泪,从塑料袋里把东西一件件拿出。

“外公被拉进医院,根本来不及讲一句话。”妈妈眼睛又红了,“这门口的路,走一遍,我就想你外公一遍。这些年,每次陪他看病都要走的。”

送去抢救室,舅妈把外公裤腰带里的钱包拿出来,“我对阿爸说,替他先收着。没想到,成了遗物。”里面只有几张一块五块的零钱,外公一辈子穷惯了,老了也舍不得花钱。

外公年轻时是个军人,直到四十岁才复员回上海,和外婆团聚。又曾在霞飞路当裁缝,我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他做的,他自己身上穿的,也都是他用缝纫机踏出来的。最后一刻,家人往棺材里塞满锡箔做的元宝,同时也给外公带来了他常穿的一套衣裤,裤子里露出一条荧光绿色的廉价松紧带。

外公去世第三天,我回到了七浦路。小时候住的石库门只剩下房梁,拆迁正在进行中。

我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了六年的回忆不见了,我的童年不见了,外公的去世,将七浦路的生活也永远带走了。说起来浪漫简单:笑着和亲人告别,笑看生死,笑着面对生命的生生不息。只是故地重游,往事回忆铺天盖地袭来,谁能笑得出来?

殡仪馆里,外婆忍不住大哭,主持仪式的工作人员严厉地说:“老太太,请你节制些。”可我想让外婆继续哭下去。

一个人哭,说明这个人身边有人在乎有人疼,对明天还有期待。真正绝望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这是我们小时候就学会了的,跌倒了,会先看看周围爸妈在不在,若不在,拍拍屁股没事人一样站起来,继续玩耍。

想哭,就大声哭吧,反正我们一出生就在哭,反正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

爸爸怕外婆崩溃,叮嘱我陪伴左右搀扶。外公遗体抬进殡仪馆时,外婆整个人失控了,我跪在面前,死死按住她,可她不肯,一直要推开我站起来跑去外公那。我才发现,平时走路都虚弱的外婆,为了接近外公,原来那么有力气。

外公的遗体告别仪式结束了,这漫长的两小时,看着最亲的人在我面前失控痛哭,追着棺材,我做到了对自己的承诺,一滴眼泪都没掉,照顾外婆,拉着妈妈,拍爸爸肩膀。我要成为他们的一片天。

吃集体饭时,中途和爸妈、舅舅送苏州亲戚上火车,回到饭店,只见表哥捧着外公的遗像往外走,老人家们颤颤巍巍地下楼梯。我们奔去大堂,一问,居然是饭店服务生赶走的,饭还只吃到一半。

我的第一反应是拉着母亲去结账,想快快付了钱先走。可舅舅急了,想讨个说法。爸爸见到服务员蛮不讲理,一听母亲已结账,生起气来。

争执中,我见要动手,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捡起酒瓶,用力朝地下一摔,随着“砰”一声巨响,我扔下句脏话,然后指着他们喊:“你敢动我家人一下?这辈子,谁也不能欺负我爸妈。”

在这个上海历史上最热的夏天,爸爸愣住了,舅舅不说话了,周围安静了。

我渐渐地、渐渐地,学会了一种沉默。

变老,就变老吧。让一切发生,不去害怕不去欣喜。

时间从来不回答,生命从来不喧哗。对啊,想到片刻组成永恒,想到人生本就是一场为了体验而进行的漫长旅途,一场没有标准答案的随堂测验,一场喜怒哀乐不断循环播放的音乐会,什么都不想说了,就过下去吧,没有停不下来的绝望,幸好最后还有死亡,让一切绝望和疼痛清零。

外公睡了,我们想哭就哭吧,但都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