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寒冷空旷的冬牧场应该是快乐的事吧,做一只春羔看上去也是那么幸福,能够降生在温暖又干燥的春牧场,白天里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柔软的小卷毛喜悦地蓬松着,黑眼睛那么的美,那么的宁静。夜里则和小朋友们挤在一起,紧紧蜷着身子,沉入平安的睡眠中,深深地、浓黏地成长。不远处的星空下,母亲们静默跪卧着,头朝东方,等待天亮。
大羊和小羊一定要分开牧放。可可在我家毡房驻扎的山坡东侧用旧房架子围搭了一个简易的羊圈,简单地蒙了些破毡片挡风。每天晚上只赶小羊入圈,大羊就会在羊圈外守着,一整夜一步也不离开。每天早上,得先把大羊赶走很远很远,一直远得一时半刻回不了家为止,这才把小羊放出来往相反的方向驱赶。大约中午时分,母亲们惦记着哺乳孩子,就会急急忙忙往家赶。而那时孩子也开始馋奶水了,不知不觉扭头走向来时的路。这样,母亲们和孩子们会在毡房外下方那片倾斜的巨大空地上会合。
当母亲们和孩子们会合———我第一次看到那种情形时,简直给吓坏了!目瞪口呆、双手空空地站在荒野中,简直无处藏身———发生什么事了?我骇得连连后退。群山震动,咩叫轰天!群羊奔跑的嗒嗒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忽闪忽闪。尘土从相对的两座山顶弥漫开来,向低处滚滚奔腾。烟尘之中,每一个奔跑的身影都有准确的、毫不迟疑的目标,每一双眼睛都笔直地看到了孩子或母亲……整个山谷都为之晃动,如同已经离别了一百年似的,惊狂的喜悦啊……
才开始,我还以为场面是失控了,以为它们预感到了某种即将爆发的自然灾害,以为在被什么大兽追赶———地震了吗?狼来了吗?吓得我大喊“妈妈”,但没人理我。
两支羊群猛地撞合到一起后,母亲疾步走向孩子,孩子奔向属于自己的乳房。遍野的呼喊声慢慢沉淀下去,尘土仍漫天飞扬。最后只剩唯一的一个水淋淋的小嗓门仍然焦急地穿梭在烟尘沸腾的羊群中,它的母亲昨夜刚刚死去。
我远远站在沼泽边的乱石堆里看着这一幕壮烈的相会,头盖骨快要被掀开一般,某种巨大的事物轰然通过身体,而身体微弱得像大风中的火苗。
这样的相会,尽管每天都会有一次,但每一次都如同一生中唯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