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27年了,那只山羊偶尔还跑到我梦里来,它双眸含泪,满是无辜的柔弱样子,让我从梦中痛醒。
1986年7月,那是我暴躁、苦闷、落寞、彷徨的青春岁月。那年高考,我落榜了。我的堂伯特地去乡场铁匠铺,炉火熊熊中,堂伯捂着胸口,边咳嗽边大声吩咐高铁匠:“老伙计,你把锄头打硬实一点,土硬啊,我那不争气的侄儿,要回来种庄稼了。”
堂伯扛着锄头、提上镰刀,从乡场上一路叹气回来,来到我家。我靠在门前,接过堂伯递过来的锄头、镰刀。沉默之中,完成了一个学生向种地农民转变的交接仪式。黄昏,夕阳的最后光芒被远山吞尽。堂伯花白的胡子在风中颤动,他开口了:“侄儿啊,你没有那个命,就只有当农民,要当农民,就好好当,别去想那花花世界了,种地,也饿不死你!”
堂伯缩着瘦小的身躯,走了。我真担心,一阵大风把堂伯给刮走了。他一辈子是怎么在土里站稳的,居然还养活了一家人。我开始扛着锄头上坡,跟我妈学种地,松土、刨行、挖窝、播种、施肥。
我满身疲惫地回到家,倒在床上,呼呼睡去。一个男人一把拖起了我,边拖边叫:“就你这个样子,还想种地养活自己?”是我爸。我突然暴怒起来,大吼一声:“我们断绝父子关系!”我推了爸一掌,爸趔趔趄趄,歪到了土墙上。他望着我,可怜地问:“你真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那还有假?说到做到!”我丢下这句话就走了。我和眼前这个男人,心里是有隔膜的。别把我当作一个家族的希望,我是我,我要去闯荡世界,哪怕头破血流。
我冲向山梁,想同这个山村作最后道别。17岁了,我还不能真正从心里接纳自己,出生在那样一个贫瘠的山梁上,我总是想,我应该生活在别的地方,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
山梁上,一只白色的羊正在树下吃草,它仰起头,朝天空发出咩咩咩的欢叫声。我对这只羊嫉妒起来,你可活得好好的呀。
看到羊的样子,我心里无名的火被点燃了。我一下冲上前去,踢了它一脚。羊后退着,似乎不与我计较,埋下身子继续吃草。我气愤地跺跺脚,它再次后退。我“哈哈哈”发出怪叫,它仰起头,一双温顺的眸子望着我。在它清亮的眸子里,一定是我面带凶相的样子。
我再次向它跺着脚,在我逼迫下,羊后退到了一棵树下,它手无寸铁,满眸委屈。它再次仰头,咩咩咩地叫,乞求的样子。我突然失去理智,疯了一般扑上去,对一只羊拳打脚踢。羊倒在了地,它是不是哭了,我没看见。
我冲下山坡,回到家,和跑来迎接我的妈抱头痛哭。妈说:“娃啊,妈求你,别和你爸断绝父子关系了,要不是你堂伯,你爸差点去喝了农药……”
这么多年过去了,羊啊,我在城里讨得衣食,活出了人样。但那年,我那变态的行为成为我生命中的悔,我竟向一只温驯的羊撒气、泄怒。羊啊,你虽然不在了人世,但我今天向你道歉,说一声:对不起!羊啊,请你不要再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