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文西打算去英国留学的时候,他妈妈哭得稀里哗啦的,为达文西半生不熟的英语发愁,晚上经常从梦里哭醒。
孩子他爹比她坚强一点,说就得逼逼他,我看韩家的大小子出去时也是说一口半吊子的英语,这下回来出息了,都银行高管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发慌,儿子从小学习就吊儿郎当,他手里也捏着把汗。
到首都机场送行,是他大舅开的车,达文西的妈妈一路上止不住地流泪,手脚都哭麻了。
进了候机大厅一看,黑压压一片全是留学的孩子,达文西他爹心下欢喜,赶得上赶大集了,竟然还撞见失散了三十多年的中学同学,一打听也是送孩子留学的。眼圈都有点红,声音都有点暗哑,都互相打气鼓励:留学是对的!大势所趋啊!不留学没出路啊!嘴上这么说着,心里都知道孩子如果能考上个清华、北大,留不留学那就两说了。
正说着,前面的孩子就已经开始嚷嚷,去英国的飞机可以进去了。达文西拖着那个“铁塔”牌的大包就往里冲,他爸拦住了他,嘴里说着。哎哎哎哎,到了国外可就不兴这个了,然后按着儿子的肩膀说笃定、笃定!儿子进去半个小时又窜了出来,行李超重了,打开包卸货。
几乎每家孩子的行李都超重了,家家都在打开包卸货,一看包里装的无非都是豆腐乳、辣椒酱、榨菜之类不上档次的东西,知道外面的唐人街啥都有卖的,为的是父母疼孩子的那份心。
最后终于快起飞了,达文西出来和爸爸妈妈拥抱,孩子他爹一手搂着儿子,一手狠掐老婆的胳膊,让她憋着别哭出声来。
达文西走了很远,一直走到英国,都深刻地记着母亲因为压抑哭声,瘦小的身子一抖一抖地抖个不停,每当想起那一刻,就有一种温暖从心口化开,慰藉了在漫长的雨雪交加的冬天里那颗孤独的心。
达文西的父母回到家里都没有吃饭,他们在网上查找有关英国和天气的所有信息,结果很让他们放心。
第二天半夜,电话铃响,达文西说已经平安到达,这边的爹娘同时流下了眼泪。
达文西不在家的日子,家里就空前寂寞了,达文西的妈妈说空巢期提前到来了。因为达文西,妈妈变得空前善良、特有同情心:别的科室新分来的大学生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她常常想着把做好的红烧排骨,酱肘子打成包带到单位。达文西的妈妈回家跟老公说了,老公十分懂,知道这是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可真是个好东西,达文西在英国也养成了为女士让座、开门、让行的好习惯。有英国人的绅士和环境的因素,也因为惦挂着远在千山万水的母亲。
他留学的地方在苏格兰高地,刚去的时候是夏季,无比清凉,是地理课本上学到的典型的太平洋西风带,玫瑰在每一家英国人的院落都开得鲜艳。达文西想着回国时给妈妈带回去英国玫瑰的种子,他知道妈妈特别喜欢“戴安娜粉红”,他希望他们家宽敞的大晾台上也能盛开着苏格兰玫瑰。
达文西去英国留学,一年二十几万元的学费,而不是到更便宜的其他国家,这里面饱含着妈妈的英国情结。他很小的时候就看到妈妈在看《呼啸山庄》、《简·爱》、《远大前程》、《理智与情感》,阴霾的、风雪交加或开满玫瑰的山谷、彬彬有礼的绅士、穿蕾丝花边的淑女、下午茶,这就是妈妈心目中的英国,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她没有想到她的儿子能圆了她的梦。达文西在妈妈的梦想中成长,妈妈用温柔的、春风化雨的方式让儿子感染着她的理想,所以达文西是一定要去英国的。
达文西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孩子,一个月的语言培训很快过了关,功课也不算太紧,他记住妈妈说的话,千万别窝在中国人的圈子里。所谓行万里路、破万卷书,如果单单是上学,电视的远程教育就可以解决,犯不上千辛万苦跑到人家的国家去,重要的是文化。
达文西第一次和同学们去了一个酒吧,一个英国老头凑过来问他:“你是日本人?”他感到非常受辱,因为他长了一米九的个子。后来那个老头又问他:“那么你是香港人?”达文西说我是北京人。那个老头自顾自地说他讨厌日本人,他去过香港,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老头说他喜欢中国人。达文西对他肃然起敬,他们碰了杯,还不止一次。晚上回到家达文西就把这件事QQ给了妈妈。
自从达文西去了英国,妈妈的QQ恨不得24小时挂在线上,回到家里就更不必说了,她掌握了孩子一切的一切。
第二年夏天到了,那年的西瓜大丰收,达文西最喜欢吃西瓜,妈妈知道英国的水果都是天价,尤其是不产西瓜,没有多少留学的孩子能够大饱口福,所以妈妈看着西瓜就难以下咽。可是有一天达文西打来电话,呱唧呱唧吃着东西,说妈妈我买了西瓜啦,妈妈听了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咀嚼声,她不知道儿子吃的根本就不是西瓜,而是英式的大薯条,这是孩子回国后妈妈才知道的。
达文西本来没打算读硕士,但是这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跑到英国学习变得大好,老师非常欣赏他,于是他想读读硕士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是不想再给家里增加负担了,父母都是工薪族,用买第二套房子的钱供他留学,他知道几年留学下来要花近百万,家底就空了。他花钱买了打工证,冬天就开始了晚上去打工。
他去的是一家台湾人开的工厂,从流水线上取下电脑用瓦楞纸装箱,从晚上7点干到第二天早上7点,老板管一顿饭,晚上的快餐。
为了打工方便,他在英国考了驾照,花200英镑买了一辆二手丰田。车的性能很好,他在小假期的时候,开着车和同学去了尼斯湖,去了莎士比亚的故居,还去了奥斯丁、勃朗特姐妹的老家,妈妈看了照片非常高兴,就像自己去了一样。
第二年春节,达文西用打工挣的钱买了往返机票回了趟国,爸爸妈妈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储备他喜欢吃的东西。
达文西回到家里的那天外面下着大雪。他从飞机上一下来就是一个闹哄哄的中国,他觉得亲切。车在市区走,他大开着窗户把脑袋伸出去东张西望。
妈妈在雪地的路口上用手搭着凉棚张望,一看到车就转身一溜烟地小跑回家,一头撞在了保洁员的身上,问她,大姐这是怎么着了,她心花怒放地喊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炉子上坐着开水,她拧大了火忙不迭地下饺子。
她一边煮着饺子一边听着儿子进门的欢声笑语,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达文西一顿饭吃了一盖帘饺子,妈妈和爸爸盯着儿子一刻也不曾挪开,等儿子放下筷子说你们吃啊,他们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吃饭,但是已经饱了。
这个春节他们吃了水煮鱼,吃了烤鸭,吃了涮羊肉,吃了所有大烟大火炒出的中国菜。
有一次,一家人去一个大超市,看到几个农村来打工的人,东看看西摸摸什么都像是买不起的样子,最后在打折的熟食面前停住了脚步。他们中的一个孩子打开了一包猪肝,低头去闻,这时,一个男服务员冲过来劈手夺掉那包猪肝,还嚷嚷着,买不买啊你!那几个打工的人吓得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达文西冲过去一把拦住那个男服务员,非常冲动地说,看看不行吗?看看不行吗!然后俯下身去对小孩说喜欢吃这个吗,那孩子的眼里已经装满了泪水。达文西说我买了,然后又挑了几样熟食,单独出去交了钱,送给了在收费口等着的那几个外地人。
晚上回到家里,达文西才说,我们留学生在英国人的眼里就是北京人眼里的“老外地”!我们刚去超市那会儿就是他们那样的眼神,什么也不敢买,不知道自己买得起买不起,我们到现在也还是买超市里的折扣品,妈妈你说我们和他们有什么两样。我要你们以后别再管他们叫“老外地”了,你就想想你儿子吧。一席话说得爸爸红了眼圈、妈妈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达文西出了国变得非常爱国,杨利伟上天的时候他们看了全程的直播,他们喝了啤酒,孩子们都哭了,都醉了。第二天去上学,法国同学、德国同学,所有的外国人都在说中国,有的同学跑过来跟他们说好样的!
可是这些孩子们出国以前都是小愤青,都有一肚子的意见。出了国就听不得别人说祖国的一丁点不好,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达文西会和别人说英国人在公共场合安静地排队就餐,绝不会喧嚣,表现出他们的教养。他也会说晚上大街上到处是酒鬼,到处闹事。他也会说起英国漫长的冬天整日见不到阳光,一出太阳人们就像土拨鼠一样从地下钻出来,到处是脱光了衣服晒太阳的人。他会和你说起英国单调的农产品。除了土豆几乎没什么可吃的东西,而且还超贵,然后他会说一句可怜的英国人啊。
家里给他买了一个海南的大西瓜,超甜,他一口气就吃了一半,然后摸着滚圆的肚皮说:“西瓜呀西瓜,我终于吃上西瓜了!”
达文西当然不知道,其实家里的冰箱经常也是空荡荡的,只放着几袋牛奶,爸爸妈妈是怎样节衣缩食为他攒学费。
最令人担心的是,留学的孩子回国以后,一样很难找到工作,而英国是留不下的。
但是他们似乎不愿意想这些,时代裹挟着他们在留学的这条路上,一路狂奔。他们只知道:未来一定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