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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壮

母亲要到妹妹家过一个冬天。临走,母亲跟我商量,带上壮壮吧。

我没同意。虽然妹妹居住的城市四季如舂,气候宜人,但是对于过惯了北方生活的我们,也许不太适应呢。况且,妹妹那里离我们这儿远隔千山万水。坐了汽车上火车,下了火车上汽车,来来回回需要奔波一天一夜。壮壮能受得了?万一水土不服得了病,岂不让她老人家着急?

母亲最终采纳了我的建议。走进熙熙攘攘的车站,母亲眼眶里塞满委曲求全的泪花,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送她的我和壮壮。在售票员的一再催促下,才恋恋不合地登上南下的列车。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母亲慌里慌张地从玻璃窗口扔下一团纸。担心我没看见,她在玻璃里面反复做着让我向下看的动作,俨然一个笨拙的哑剧演员。

打开纸团,上面是母亲给壮壮的食谱:早晨,鸡蛋、油条;中午,骨肉(猪、牛、羊均可)加汤(先咸后淡);晚上,蛋糕或热馍。后面加一个粗粗大大的注释:不可机械,灵活掌握。

按照母亲的叮嘱,我每日一丝不苟地侍候着壮壮,生怕有什么闪失。

北方的雪说下就下了,连续阴冷的天气让人无比窒息。母亲打来电话,壮壮冷吗?多加一床毛毯,多加热汤。汤最好咸一点儿,必须保持身体的热量消耗。母亲的吩咐如连珠炮似的从南方袭来,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

我说,您老就放心吧。壮壮的事情,您就不要瞎操心了,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放下电话,我竟然对壮壮产生无比的嫉妒。思绪如一股强大的电波,让我回到我的少年时代。那时,家家户户过得穷,我家也不例外。我十三岁那年的冬天,北风如刀子似地在淮北平原上刮来刮去。由于跟同学们疯玩,身上唯一的一条棉裤被一根树枝扎破一个洞。刀子一样的风从破洞里钻进我的身体,让我颤抖如树上残存的一片枯叶。母亲非但没有怜悯我,反而用一根槐树擀面杖在我裸露的头上种上一个血包。小时候,挨母亲的打和骂不在少数。而唯有那个血包如同罪恶的种子一样种到心里,时时发出不满甚至憎恨的芽来。

那几日,我故意没让壮壮吃饱,也没让壮壮睡好。我不断减少食物的供应量,或者颠倒咸淡的顺序。看到壮壮瘦下一圈的脸庞,我心里暗暗高兴。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也让壮壮尝尝我小时候的滋味。甚至可以延伸一点说,要让母亲对我的残忍转嫁给壮壮一些。

母亲隔三差五打来电话,问壮壮这壮壮那。说看天气预报了,家里比这里差二十多度呢,别忘了给壮壮加被加汤。我心想,我应该是壮壮,如果是壮壮该是多么幸福啊!

星期天,晴了,天空如水洗似的碧蓝。我起个大早去菜场,买了一大袋子鸡鱼肉蛋。我想加加餐,为我自己,也为壮壮。

二叔风风火火地从乡下来。二叔虽然不是我亲叔,但是在乡下老家,没有再比二叔更亲的叔了。我十分高兴,拿出陈了十年的老酒,执意要跟二叔喝两盅。

喝酒的时候,我夹了一块排骨给壮壮,并自言自语地说,吃吧,乖壮壮,也有你的份儿。

二叔忽然瞪大了眼睛,脸红脖子粗地冲我吼,你说啥?二叔嘴里喷着酒气,眼睛里冒出两团火。

我急忙赔不是,二叔,我哪里说错了?壮壮似乎也对二叔的表现强烈不满,主动加入我的行列,冲二叔汪汪地叫起来。

二叔的怒气仍然没消,将手里的酒杯掉到桌子上,牛似地勾着头说,你怎么叫小狗是壮壮呢?你知道你父亲的小名叫什么吗?

父亲已去世多年,我是母亲一手带大的,父亲的小名我怎么会知道呢?

二叔告诉我,父亲的小名就叫壮壮。

我呆若木鸡。那天,我喝醉了。

第二天,我给母亲打电话,说壮壮想您了。我把传声筒递到壮壮嘴边,壮壮汪汪汪地叫个没完没了。

第三天深夜,我家的门铃火烧火燎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