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特别冷。
在雪花夹着冬雨的一个晌午,我很费力地登上了一栋灰色的职工老宿舍楼的8楼,来到纱厂女工王四花的家。
我是来采写关于她的丈夫和一位来华旅游的日本退休老人之间发生的一个温暖而传奇的故事,而男主角——王四花的丈夫刚刚去世不久,他就在白粉墙上的一幅黑色的相框里微笑着注视我们。
王四花今年52岁,她的丈夫曾文比她大两岁,2009年9月30日因患肺癌去世。
关于曾文和那位日本老人之间的故事,我先前已在电话中和她及认识曾文的人聊过一些。今天来见王四花,我忽然觉得在这种情境中直奔采访主题,不太适宜,便和她先聊聊家庭生活里的曾文。没想到整个下午,我都是在听她的讲述中度过的,而且忽然发现,即便没有曾文与那位日本老人之间的故事,她和曾文的故事也足以叩动人心。一个爱情的故事。
“我叫王四花,是因为家里兄妹四人,就我一个女孩子,父母和兄弟从小就将我当成掌上明珠那样宠爱,家里大小事情都不舍得让我插手。
我年轻的时候在国棉厂,追我的小伙子不晓得有多少。但我一直不动心,心想,要找一定要找个合意的。
后来,别人给我介绍了在武汉糖果厂当工人的曾文。他个子很高,一米八,善良本分,说话幽默,常常逗得我开怀大笑,要知道我是个特别内向的人,平日话很少的。
曾文本来在厂里坐办公室,为了有时间跟着收音机自学日语,他申请调到了锅炉房,那里虽然活重点,但空闲时间多。他喜欢唱歌、弹琴,性格特别开朗。我说曾文,你就没有发愁的时候呀,他说有什么发愁的呢,愁也是过一生,快乐也是过一生,人只有这一生,快乐点不好吗?
其实,他家境并不好,我开始不太了解,他的父亲在船上当水手,整天不落屋,母亲在他11岁时就去世了,他是老大,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后来我到他家去,吓了一跳,他的弟弟是个重度驼背,但人很善良。家里没有个母亲收拾,被子的棉絮都一团团翻到外面。
曾文蛮不好意思,我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挽起袖子就做起活来。
曾文带我去和他一起学日语的朋友那里玩,他跟他们叽叽咕咕地说日语,我说你们说我什么坏话了?他的朋友说,曾文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说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我和曾文谈恋爱的事一直瞒着家里,直到我把实情告诉了他们。父母不愿意,就这么个宝贝姑娘怎么能嫁到这样一个家里呢,那不苦死了。
后来我把他带到家里来,母亲做饭的时候,他跑到厨房帮忙,其实他干家务很不在行。吃饭的时候,他大口大口地吃,还大大方方地伸着筷子夹菜,我母亲对他印象不错,说这个小伙子还蛮泼辣,不扭扭捏捏的。我笑死了,其实曾文是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那天放开了吃。
曾文对老人又尊重又孝敬,我家里终于接受了他。
我们结婚只花了二百块钱打家具,曾文很能干,这一房家具还是结婚的时候置下的,也都是他设计他亲手做的,在当时还蛮时尚的。我一看到这些就想他。
这个房子是他父亲单位分的老房子,我们结婚就住在这里,和他父亲、弟妹一起生活。虽然房不大,但曾文总是想法让屋里显得有点艺术氛围,你看,门窗他也换了个画有郁金香的彩玻璃。
他心善是有名的,1987年出差在贵阳火车站看到一个老人背着个大包包挤不上车,过去帮他,哪晓得是个日本老人,从此结下了持续多年的情谊。
和他结婚这么多年,曾文从来没有大嗓门说过我一句,事事让着我,我也从来不让他操持家务,连双袜子都舍不得让他洗,他小时候带着弟妹受的苦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喜欢他。
有了手机后,他还经常给我发短信,有时写短信说,我给你买了好吃的,你回家就知道了。一起干活的同事吃吃地笑,都要当爷爷奶奶的人了,还这么肉麻。我下夜班回家一看,他买了我最喜欢吃的甜饼,坐在旁边看着我一口口吃下去,他一个也不吃,说就是专门留给我的。
我们俩都在外面帮别人打工,生活的确不宽裕,好在儿子蛮争气,成绩在学校年年优秀,后来考到武汉大学,年年都有奖学金。这对我们家是个蛮大的安慰。去年他毕业了还有份不错的工作。
曾文不抽烟不喝酒,2008年下半年忽然说骨头疼,我带他到处看病,先说是骨关节出了问题,治了段时间不见好,越来越厉害了,再找了家医院,医生让做个CT,我和他一起拿结果时,让他在外面等,进去我见医生凑在一起看片子神情不对,他们说肺上长了个很大的东西,可能是癌症。我一听顿时天旋地转!好容易站稳了,赶紧叮嘱医生千万不能告诉曾文,出了门我往楼下跑,他的弟弟弟媳都在下面等,我告诉他们后也叮嘱要保密,等我上来,见曾文脸色不好,他对我说医生讲了没有什么问题,是老毛病,我说医生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你放心。
晚上,我继续向他撒谎时,曾文忽然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他说花花,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喊过我,都是叫四花。他说我恐怕活不长了,你出去的时候,我冒充家属看见了那个单子。我忽然愤怒起来,我真想找那个医生去拼命。
几乎是一夜间,曾文突然变成个小孩子,特别地胆小,他一旦看不见我就好像非常害怕,住院之后,整天拉着我的手不放,有时我送来看他的客人到电梯口,没有一会儿,护士就追过来喊,曾文叫你。我一进门,他就笑起来,看见你我就放心了。
眼看治不好,医院让出院。我陪曾文回家的路上,他一米八的个子一直虚弱地靠着我,快进宿舍院子的时候,他坚决地不让我扶他,说不愿让别人看见平日生龙活虎的他变成这个样子,坚持自己一步步地走到八楼。他是个自尊心很强、很要面子的人,化疗掉光了头发,他就整天扣个帽子。
癌症疼得他整天无法入睡,心疼我劳累一天,他坐在椅子上整夜地咬着牙捧着脑袋坐着,硬是将牙齿都咬碎了。住院的时候,疼得受不了,他也一声不吭,担心干扰同房的病友休息。病友说,曾文你就喊吧,我们都是癌症,能理解,否则会疼死的,但曾文就是不吭声,像刘胡兰似的。
曾文后来渐渐坐都坐不起来了,有天他小声对我说,亲爱的,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一生,看来只能先走一步了。我号啕大哭,要走一起走,没有你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曾文说,还有儿子呢。
曾文还讲,我要是走了,不要在屋里周围摆花圈,不要惊动别人办丧事,这样院里的人就不晓得我死了,就不会因为没有男人,你孤苦伶仃的,人家欺负你。
我抱着他说,你不会走的,我们卖房子,中国治不好我们到外国去治,也要让你活下来。
可是,我的曾文还是走了。”
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平静地向我叙述的王四花,这时,眼泪开闸般地哗哗地流下来,拿出纸巾怎么揩也揩不尽。她将头发拨开来说:“我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
我看见了一层雪白的发根。她的黑发是后来染的。
不知道怎么安慰痛苦中的王四花,我看见茶几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幅彩色的婚纱照,转移话题说,这是儿子儿媳的婚纱照吧,照得真好看啊。王四花曾经告诉我,为了让曾文不留下太多的牵挂,刚刚就业的儿子和女朋友举行了婚礼。曾文强撑病体出席了儿子的婚礼,许多来宾在婚礼上都流泪了。
王四花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婚纱照,说,这是我和曾文的婚纱照。
这组婚纱照是曾文查出癌症的前半年拍的。王四花说,有一天曾文从外面回来高兴地告诉她,附近有家照相馆做一个名叫夕阳红的活动,给中老年人拍婚纱照,只要160元钱就能拍一组,而高档点的相馆要上千块呢。曾文说我们结婚没有赶上好时候,因为穷连酒席都没摆,太亏你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给你补上婚纱照,让你再当一次新娘子。
我们两个赶到那家照相馆,人家蛮正规,还要给我们化妆。曾文一直待在化妆间不走,他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化妆的样子,痴痴地坐在对面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人一化妆,确实不一样,曾文兴奋地说,你太漂亮了,简直像电影明星!
拍完婚纱照,曾文坚决不让我卸妆,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就这样走回家,还要去超市转一圈。我说你疯了,这个样子出去,路上的人还不像看把戏似的围观。我没有听他的话。
要是知道他这么快就走了,不管别人怎么笑话我,我也会让他骄傲地牵着我的手一路走回来。
王四花缓缓地说:“我到现在都不相信曾文离开了我,想象着他一推门就笑眯眯地进来了,还给我抹眼泪,笑着说我,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舍得一个人就走了呢?”
这个冬天,我发现爱情并不是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