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考上大学,背了铺盖回家,好像心里也没觉得难受,反正一地庄稼等着我。
准备种麦时,有人约我去煤矿打工挣钱。那时,我没出过远门,自然很想去。父亲和母亲都不同意,因为这个挣钱的路子很危险,说那叫——埋了没死!那时的我无知无畏,况且还有一位同学同行,有什么好怕的?最终,父母拗不过我,只好放行。
我们去下煤窑。那时我对煤窑没概念,对煤也没概念。一路向北,从陕南,翻过秦岭,到西安,然后往铜川,再往宜君。黄昏时,我们在一个叫下崾崄的地方下车。我仍能记得当时路边的白杨树叶子哗哗啦啦作响,像是下雨的声音。
在地铺上睡了一夜。天亮时,我们就准备去工作了。
我们先去矿上领了安全帽、矿灯、矿靴。在此之前,大家已经分组。因为我们是新来的,没技术,没人愿意跟我们一组,于是,我和那个同学两个人组成了一组。我们把煤从作业面用架子车拉到巷道底,又用绞车牵出巷道,有人坐在那里写“正”字,回头算工钱用的,拉一车煤上来就能挣一块钱,我和他就默默地心算着——呀,挣了五毛钱!呀,又挣了五毛钱!
果真是年富力强不怕苦,头一天,我们的工作量争得了头名,因此获得优先进澡堂洗澡的福利。就那样一池水,越洗越黑。煤,是黑的嘛。
一夜之间冷了起来。好在有煤,整夜都通红地烧着,睡在地上也不冷。偶尔听见有人唱几句民歌:“白萝卜的胳膊红萝卜的腿……扳过妹子的肩膀,哎呀,亲个嘴……”“春打六九头,春雨贵如油,春草池塘卧春牛……”我买了塑料皮子的本子,每天睡觉前都翻开来记下那些歌词。那时的我年少怀春,我幻想着美好的爱情,于是这些朴实又俏皮的歌词对我来说就非常有营养。
凶险忽来。一名年轻的安全员在巷道里窒息而亡:在我们上工之前,他先下井做安全检查,报警铃声忽然大作……停工两天,矿上检查通风、检查井下气体。然后,我们继续上工。钱,总是诱人的。
我干了一个多月,账面的工钱竟然有了八百块!我欣喜若狂,这笔钱实在是得来不易,浸透着多少汗水啊。这时,却传来了我的同学出事的消息,他的脚后跟被绞车绳刮了很大的口子,血流如注。他随后被立即送到王石凹矿区医院。然后,我就开始陪护他,隔一天回矿上一次。更要命的是,总差药费。
就在这青黄不接的关头,我又收到家里发来的一封加急电报,要我速回。矿上耍赖,不给我结算工钱,说是到年底让同乡的工友给我带回家,最后只给了我一百块钱的路费。我忐忑了一路,不知家里出了啥事,等回家,才知道祖母和母亲整天担惊受怕,于是就让父亲发电报把我召了回来,其实根本没有出啥大事。
我的第一份工作就这样结束了,工钱自然也打了水漂。我离开工地的时候,随身带了一块小小的煤,现在还在书房里摆放着。后来,我又去山西晋城下过煤窑,到秦岭山中伐过木,在商州做过园丁,给电视台写解说词,七年之后,我到武汉做了编辑。
那七年,像是从小学五年级念到高中。一位朋友说,不,相当于念了四年大学,又读了研!
我哈哈大笑。这话满足了我那浅薄的虚荣。
那七年的劳作,可堪回首,就像前几天,我在地图上平静地看那些熟悉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