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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章

爱被隔离

虽离家早,心灵深处对父母却总有着深深的眷恋。身在异乡,最听不得的便是父母身体不好。父母年长了,对他们的依恋也逐渐转为不安。尤其是电话,不在固定的时间打来,就会担忧——就像这一次。

初时,母亲在电话中告知父亲病了,我还并无特殊的感觉,只有关心,并无担心。父亲一向身体硬朗,症状也只有发烧与咳嗽。母亲的语气也不过是闲话家常。

一个月后,父亲还在发烧。无来由的烧,绝对不是正常的。但我身边还有两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各有其学业生活,无法把他们当行李一样托运过去。心挂两头,什么时候飞回去的悬念,就成为一种焦虑。

看多了海外游子探亲,常因生活中的种种放不下,多半是掐在父母病重或临终时,才“恰到好处”地赶回。有时等过了头,见不到最后一面,便只能奔丧。

我但愿自己没有那种遗憾。母亲却一再拒绝我回去的要求,说“等查清楚是什么病再说吧”!而且除了烧,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症状。母亲语气仍然安定。

三个月了,父亲还在烧,且一连串检查后,仍找不出病因。但其间,父亲明显地衰弱下去。每次咳嗽都惊天动地,像要咳出五脏六腑一般。体重也掉了十几斤!渐渐地,父亲甚至虚弱到无法上桌吃饭。

大约就在此时,莫名的感觉开始升起。我的心口好似被戳了一个洞,有什么在不断地往外流失。到底是什么病?我们像落在一片庞大的雾里,白茫茫四面不着边际。远方隐隐竖有一面黑旗,猎猎地被风吹着,怵目惊心——若那是死亡,我将尽全力抗拒父亲被流放到那头。

总抓不出病因。上网查可能指向的各种病症,没有一个可以让人掉以轻心,全都和吓死人的病名挂钩。

然后有一天,赫然读到《死亡的脸》一书中的一句话:人有一万扇不同的门可以走出去。一惊,阖上书想,父亲的病会是死亡“出口”中的一扇门么?连名称都没有,如此狂傲,如此霸道?

我开始做恶梦了。

一次梦到父亲如动物般被赶到彼岸,且被强迫跪下。而我在这头不断地呼唤,却怎么也过不去。醒来摸摸脸,扎心的是那可怕的隔离感,还有父亲脸上的孤独与无助。

又一次,梦到人群里传来母亲的一声刺心的哭声。回头,却望不见母亲。我从未听过母亲的哭声,但不知为何,确知是她,却又找不到她。

梦之外的时间似乎渐渐静止,唯一的语言只剩问号:到底是什么病?更多的是,这次,是不是时候到了?

父亲衰弱到无法下床如厕时,母亲终于松口,还是回来吧,你爸想你!

有你同行

我忙安顿好孩子,整装赶回国,心中满了怔忡惶恐。

在飞机上,仍不可置信世事的变化。年初,我还被称为有福之人。那时刚动完大手术,在医院走廊里忍痛攀挽了父亲的手臂去散步。父亲英挺的身姿,挽着我,谁见了都赞一声:好福气!到中年大病,还有父亲陪在身边看护,世间几人能够?

我虚弱地笑着,挽着父亲小心翼翼地走。走走,忽然我们相视一笑,因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婚典,父亲牵我走上红毯的那一段,他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护着。真是,生命中的几个大关口他都在场,都曾与我同行。

如今他躺下了,我却无能为力。好渴望牵起父亲的手,问:爸爸,您难过么?您恐惧么?您就要去天堂了么?

一路上惴惴然,又想父亲不知病成什么可怕样子了,会不会认不出来?重逢后的第一面,竟成为当时最大的心头恐惧。

到了医院,一打照面,心中一松,还好,父亲特有的高额头、大脸,尚显不出瘦骨嶙峋。但当我坐在父亲床边,说话忘形,一掌拍上父亲的背时,才凄然感觉到掌下只有一把骨头。再望下去,父亲的病袍下两腿形如枯枝。整个人坐在那儿如同石板薄薄一片,根根肋骨刻出这几个月的病情。

父亲苍白着脸,垂头大咳,那样专心、努力,像个无助孩子。咳完,他躺下,在枕上对我脆弱一笑。我也笑,笑得一样地脆弱。

之后,病房随侍,喂食、清洗盘盏、服侍如厕……做起来不经思考,很难专心,却又全力以赴。

一天,母亲回家去取些什物,剩下父女独处。父亲开口和我谈起改建我在美国的房子,说想要安顿他病愈后来美国与我同住之事。其实,以他那时身体的状况,我明白,那是在将母亲“托孤”。我勉为其难地回应一些改建的细节。

说话间,父亲提到他就是无法等——他的时候不多了,不知这场病走不走得过来……忽然间语音哽噎,泪水盈眶。

我见状,顺手便把父亲一把搂过来了,然后,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父亲。

瞬间,父亲将头埋在我肩膀上崩溃而泣,一身的骨头在我怀抱中抽动不已。我惊愕又感伤。父亲一生是军人钢铁意志,有泪绝不轻弹。上一次落泪,还是在我婚宴请酒后,他喝醉了,又闹酒又落泪,还神智不清地喊:女儿和别人跑了!跑了!

酒醒后,怕父亲窘,至今我们从未提过只字半句。

这次,父亲十分清醒。清醒中却仍无法控制、压抑他的恐惧。父亲,终于走到他的尽头,生命变得柔软了。

无憾人生

在医院里,一天天陪伴着父亲,和父亲分享这些年在美国的生活,谈先生,谈孩子,好像父女重新相认。有时,我们也谈天堂这个最终的归宿。

就在我们心中对可能面临的凶狠,已做好最坏打算时,一个比较确定的检查报告居然出来了,是免疫系统的病!

霎时,心中窝藏多时的黑鸟,一下全飞向窗外,向苍天而远去。

所以,这次的病并非“出口”?终于,可以对症下药了?好像被缓刑一般,我们全都经历了重生的喜悦。

然而经过此事,我深深感觉到无形间我已被推入父母生命的“最后一章”,学习所有与“最后”有关的一切。

回美国后,我毅然把房子改建,一年多后把父母迎来美国共住,三代终于同堂。在父母的“最后一章”内,我锁定自己的使命是为父母营造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在这“干净、明亮的地方”里,我们共建回忆。

这几年里,我们曾经全家出游大峡谷;全家到照相馆拍三代同堂照;过年一代代跪拜,晚辈拜年向长辈领红包;学期中,拉着父亲给外孙女跑步比赛加油,给外孙钢琴演奏拍录像。

父母结婚55周年庆,我们下帖邀请父母在洛杉矶的所有老友,来家中共同庆祝。我亲自下厨,先生用鲜花、气球、彩带布置家,两小儿用中文发表对外公外婆的感谢,还表演了不同乐器。那次,我偷偷找出他们结婚55年来的重要照片,编成电脑幻灯投影,加上旁白和音乐。

一生的回顾,现今多在葬礼时才会有机会出现。但我相信对死者来说,他的生命最想被翻开阅读的时刻,应在生前,可以亲身感受到被人倾听、关心,甚至被欣赏,且还有机会可以亲自增添第一手的诠释,所以我特意提前为父母播出。

当晚,他们的一生,在老人家和走过同一时代的老友眼前一一重现,震撼超过想像,一屋子人都泣不成声。

那次的投影有个题目叫“无憾的人生”,取自母亲常挂嘴边的话“我现在一生无憾”。老实说,能从年老父母的嘴里,听到其对自己一生下的结语是无憾,堪称对儿女最大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