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对医生的成见
我最糟糕的一年,是母亲被检查出乳腺癌。
手术后很久,我和母亲都在讨论这个手术的意义。而我不仅仅跟母亲讨论,也跟不同的医生讨论。我惊奇地发现,不同的医生对这个手术的必要性有完全不同的见解。一部分人认为乳房对于我母亲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经失去意义了,而生命高于一切,割除是最安全有效的方法。
另一部分医生则认为,这么早期,近乎零的癌细胞,局部清扫一下即可,创伤小。人活着不仅仅是生命,还要注重生命的质量。
于是我知道,排除床位、红包、回扣等等之外,医生本身之间在同一病例上都有不同的理解。
如何信任医生
我被医院同意,以一个医生的身份,走进了医生的世界。
一天,我和吴教授出台会诊。
女病人:“医生啊,我们那边的医生让我过来看看,说我有垂体瘤,麻烦你给看看。”
吴教授:“你没有垂体瘤,CT里没有任何明显指征说明你有垂体瘤。”
“可我为啥不怀孕呢?”“这个你要问妇科大夫。”“妇科大夫说了,我不怀孕是因为长了垂体瘤。”“可我说了,你没有垂体瘤。你相信我还是相信她呢?”“我不是不相信你,可我要是没有垂体瘤,为啥不怀孕呢?”“你到底希望长瘤还是不希望长瘤?”“我不希望。”“那我跟你说了,你没有垂体瘤啊!你去妇科再看看。”
在医院还亲身经历过这样一件事,有个孩子,五岁,病毒反复感染角膜,视力迅速下降,一周前还0。8,到眼科的时候就只剩0。1了。那天接待他的医生是小波。小波和他素昧平生,一听说这状况就急了,带着这个小孩楼上楼下地跑,要最快时间作出各种诊断,尽早手术。
做到一个房角测试检查的时候,小波刚推门,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就拿拐杖撑住门,说,你们医生就是这样腐败的,利用职权,老是插队!那要我们拿号干吗?
他一说,群情激愤。小波只好解释说,这个小孩只有五岁,马上就要失明了,要抢时间。
老头说,我们这里哪个不是要失明的?哪个不是排队好几个礼拜的?谁都不能插队。
小波说,以前就出现过这种情况,他为此难受了很久。有个小孩做手术,排队排得视力一点一点弱下去,手术前一天晚上还能数清楚几个灯泡,第二天上了手术台,又撤下来,因为完全没视力了。他到现在都在自责,如果当天晚上加班给他做手术……
所以我非常理解他这次为什么如此投入,其实是在弥补过去自己的内疚。
医院的信、望、爱
我曾在手术室里看见医生一针一针缝脑膜,这是一门几近失传的手艺,因为费时又费力,大多数人都用人工脑膜贴上当补丁完事。我问他:“你为什么做这样的活啊?”
他答我:“我练手艺,艺不压身。”后来熟了以后,我得知病患来自福建山区农村,一块脑膜要八百多元,他用自己的时间和手艺,替他省了。
他做这样的好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永远不会知道,新闻媒体也不会报道他的善心。如果恰巧不是我站在边上,又多话好问,这样的事就湮灭了。我知道他也拿红包,也拿回扣,也推荐最贵的药给富豪,但同时,他和他的同事们,每个月都在为付不起医药费逃跑的人们垫资。
态度决定医患矛盾?
我在医院碰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医生,他是医院里处理医患纠纷的院长办公室主任,他本人也是一位医生。他跟我说,你写的小说都是浮在表面的,我告诉你一个事实:60%的医患纠纷,责任都在医院。
他说,病人来闹,就是因为医疗不顺利,就是有问题。什么样的问题?我认为是态度问题。有的时候的确是医生的责任心不够,疏漏;有的时候是态度不好,解释不到位;有的时候是给病人的期望值太高,最终没达到。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医生的问题。
他说,大部分医生可能职业生涯里都会有被投诉的经历,但经常被投诉的,就那么少数几个。我一直认为这就是害群之马,就是这几个人坏了医生队伍的素质。
他说,我工作一生,门诊一天看病80个以上,每个患者一到两分钟。我的手术也有成功也有失败,但没有一个病人投诉我,因为我以心换心。
病人进门,你冲他笑一下有什么难的?你的说话语气加一个请字,有什么难的?来看病的人,你当他们都是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小孩,你会这样呼来唤去居高临下吗?
他说大部分病患都是通情达理的,你工作做到位了,他们大多能够理解。他们要的也就是一个平等对待,争的是一口气。
他的说法,被我在医院里当“卧底医生”的那段经历验证了。
病患是病急乱投医,他们只要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和善的面孔,挂着照片和名牌,就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倾诉。我的医生朋友们在解决完他们的工作以后,便将这样一部分病人转移给我,我的功用就是出借耳朵和同情心再加上温存软语。
我抽出相当一部分时间听他们说疾病的起源,家庭的纠纷,老板的残酷,未来的担忧,甚至房贷还有多少没还等等,听到动情处,我会提出我的意见甚至给予拥抱。
在我离开医院以后的好几个月,还有病人跟人打听那个“张大夫”,说“人特好”。
所以我尽量地告诉医生朋友们,你如果换一种柔和的语气,多说哪怕一句关爱的话,病患和家属,都对你恨不起来。
重新建立起一种良性循环,一定需要有一方,先伸出手来。相对而言,可能医生更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