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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板凳

一男一女,都已50多岁,40年前是乡村学校的同窗,毕业后,在十七八岁的青春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然后,为了生计,女的远走美国,男的留在家乡。这一回,因为举办入学40周年师生大联欢,他们重逢,握手时对望皱纹和白发,才知道彼此间隔着多大距离。各自都有了家庭,有了配偶和儿女,如想重演罗曼史,就像是刻舟求剑。好在,可以牵着手把青春年华走过的路再走一次,这愿望不算奢侈。

于是,他们回到了乡村。她出国前住过的祖屋,因一直由一位远亲代管,没有倾圮。接到通知的远亲早已在门前迎候,拉开沉重的坤甸趟栊,穿过厢房,走进厅堂。尽管远亲用了两天时间,把厚尘和蜘蛛网清理了,霉气依旧扑鼻而来。天井边沿的青苔,爬到厅堂后头的神龛上。他们坐在泛白的酸枝椅上,久久无言。屋子塞满了回忆,他们被包围在中央。

久别重逢,不再是干柴烈火,他们只静静地相对而坐。远处有不可一世的咯咯声,离开乡村30多年以后,居然还能马上想起,那是刚刚下了蛋、飞出草窝的母鸡。他们都笑了。巷子外有蜜蜂的嗡嗡声和鸟叫。突然,两人的目光同时停在了厅堂一角的小板凳上。先看到一张,又从罐瓮间发现另外一张,他们跃起,每人拿起一张,细细端详。是乡下人放在矮小饭桌旁的凳子,年代太久远了,兴许是祖母的嫁妆,朱红色油漆剥落净尽,原木的白色又被时光侵蚀了百年,变成乌黑。

他们面对着天井的方向,搁下小板凳。男人转身,在杂物堆里翻,从簸箕、木桶、牛轭下面,翻出一把歪了一条腿的太师椅。女人帮忙,把太师椅上的尘土擦去,两人一起把分量不轻的椅子搬到厅堂中央,小板凳分别放置在太师椅前两尺的阶砖地上。两张小的和一把大的,组成一个三角,默默进行着行为艺术。他们先从各个角度给它们照相,天井里斜射进来的秋日阳光又宁静又鲜丽,凳子和椅子落在暗红色地面上的阴影格外生动。

他们对着太师椅坐着,凳子太矮,身子不得不蜷曲,不觉得累,维持双手抱腿的姿势——那些年月,他们都是这么坐的。太师椅上端坐的,是女子的妈妈,一个从省城被下放回乡的“黑七类”,因为丈夫在新中国成立前担任过法官。她的丈夫早已死在监狱里,她带着一儿一女回到家乡。妇人很有教养,一口纯正的省城话,身上的衣服总是素净的。男孩子来串门,和她的女儿一起,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她坐在太师椅上,一双白得刺目的手搁在扶手上,静静地开讲。那时“文革”尚未结束,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乡村小学附设的高中班上学,一多半时间去田里干活,上课很少。这位文雅的母亲给两个孩子补课,人性的课,常识的课,不讲大道理,只讲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欧根·奥涅金,红与黑——外国古典名着一旦走出农舍,就是罪大恶极的“封资修”。如果村里有人告密,这个“反动旧官吏家属”又会被再加一顶“散布资产阶级流毒”的帽子,被揪到榕树下去批斗。但她不怕,她要把精神营养输送给下一代。她善于讲故事,在省城上女校时读的文学书,当时怎样感动她,她就怎么从心里掏出来。在天井里落下繁星幽光的夜晚,在屋顶呼啸着尖利的北风的黄昏,两个少年抱着腿,听她讲课。伶俐的女儿不时插嘴,问一些愚不可及的问题,比如:茶花女要是活在现在的中国,会不会被遣送到乡下改造;安娜·卡列尼娜被火车碾过时,比起前几年在批斗会上牛鬼蛇神挨的“喷气式”来,哪个更痛苦。母亲嗔怪地白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坐正。男孩子总是默默地听,尽管在教室里,他是捣蛋大王。

这对男女坐了好久好久,出神地对着太师椅,没有说一句话。直到乡亲进来,催他们去拜祭村口的社稷之神。

40年前坐在太师椅上讲故事的妇人,如今生活在美国,96岁了,身板硬朗,记忆力奇佳,女儿回国前,她再三嘱咐,向坐在小板凳上的男孩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