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的人堆是两个人。哪怕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每个人的行事都和单独的时候不太一样。都想琢磨别人的意思,又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意思,又提防着自己的意思给对方琢磨尽了。
要是三个人,那就加倍地复杂。中国人特别聪明,所以也特别复杂,总会总结出“二人不看井”、“三人不出门”那样可怕的话来。
四个人呢,五个人呢……大家可以自己去算。不过不用怕最后会算得头晕,因为人堆儿一旦大了,反而简单起来。
古往今来的人堆我不讲,只讲我经历过的。
最大的人堆,我是在广场上见到的,总有好几十万人吧。我是一个极难狂热起来的人,可到了那么大的堆里,想不狂热都不行,顶多是比四周的人温度低一点。一到广场,脑袋立刻就晕了,连吸进的浊气都像是纯氧,又像是从打气筒里出来的,让我一下子膨胀起来,扶摇直上,在我的感觉里,一伸手,就算够不着西直门,也能把德胜门给推开。我估计那几十万人也和我一样,而且多数比我胀得还利害。广场是怎么容得下我们的,这对我来说到现在也是个谜。
我来的时候还是一个明白人,一到广场,把来时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事实上,在这么大的人堆里,谁还有什么“想法”呢?你只要跟着大伙儿动就行了,至于大伙儿跟着谁,那是一个没人考虑的问题。—不是吗?扎堆的好处就是什么也不用想。
在这么大的人堆里,我立即变成了我所不认识的另一个家伙。平时我是个细声细气的和平主义者,现在我杀气腾腾,像印第安战士一样嚎叫,还想找块石头把天上的直升飞机给打下来(当时我真觉得我如果找到趁手的石头,就能把它给揍下来,可那广场给扫得实在太干净了);平时我是个诚实谨慎的人,刚到广场还不到三分钟,我就说了十七八句大话,里边至少有一半即使那个伯爵听见也得脸红的话;平时我见谁烦谁,谁见我谁烦,现在我和每个人拥抱、问候,交换疯狂的手势和表情;平时我是个胆小鬼,现在我一心想找个人把他杀了。
让一个人去给你搬块石头,比你自己去搬难多了;让三个人去做,你得跪下求他们不可;让十个人给你做,我就没听说有谁成功过。
—现在我告诉你,让一万个人做点事,是最容易不过的了,只要一句话就行。要是有一百万人,你连话也不用说,使个眼色,他们“嗡”地就冲过去了。
当天晚上,我对从张家口来的一堆人说,你们带个头,咱们把广场这一大摊儿给缩紧点吧,平时我说过那么多有用的话,根本就没一个人听,现在我不过是说着玩儿,好几万人都“缩”了起来,谁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指令,反正跟着做就是了。一个家伙在东边叫喊,听见听不见的都轰地向那边跑,其实他只是在找他的老婆。另一个家伙在话筒附近打了个喷嚏,大伙都屏息静气,等待他的下文。
平常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聪明,别人傻;现在,所有人都觉得别人聪明,自己傻,什么都听别人的,别人也听别人的,最后听一个人的,只要那个人能让自己的话被众人听见,他说什么,下边都万众一心。
有一个工人爬到电线杆上,上万人都盯着他,希望他说点什么,也许他嘟囔过一句关于电阻的话,也许他什么也没说,反正后来大家都挺失望。那时他如果知道自己是在最高点,他可能会说点改变历史的话。
只要人堆足够大,人人都胆气粗豪。怕什么?有那么多人呢。
打过仗的人跟我解释冲锋者的勇气,说“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现在我知道他在胡说,在这么大的堆儿里,谁还知道害怕呢?就算打死谁,那也是旁边那位。而且那时脑子根本不会考虑这种事情,因为根本就没脑子。每个人都觉得安全和正确,因为他觉得这么多人,总不会都傻吧?大家都这么想,谁也不会去想要傻都傻的可能。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因为他是链条上的一环,而且确实是,当万众一心地往前冲时,有一个人掉过头来,恐慌会立即蔓延,转眼之间,大家都跟着向后跑,立刻散摊子了。
—人堆嘛,就是这样,“嗡”地一声来了,“嗡”地一声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