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相隔、生死两界,这是人们常用来描述死亡的说法。活人永远都无法见证自己的死亡,然而,恰是自己至亲的死亡,才让我们体悟到上述说法的痛心彻肺。从这一点上来说,死亡,永远都是生者的事。据考证,甲骨文中“死”的含义,就是一个活人跪在死者旁边。正如当代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说,只有人才有死亡,动物只是生命的终结。人类面对死亡,沉思死亡,这就有了葬礼。举行葬礼,正是人类史前文明一块重要的文化界碑。
在我看来,葬礼的意义非同小可。首先,它提供了一种情感的慰藉。当失去我们的至爱亲朋,此刻生者对死者无尽的痛惜、思念、追忆、缅怀,若是没有某种形式的葬礼,又该如何宣泄、表达?
面对死者,我们的先人或许早已萌生这样的问题,为何他的身躯渐渐冰冷不再温暖我们?这样的事情有一天也会降临于我的身上?生命就是这么回事?这意味着什么?于是,这就有了对生命的意义的沉思。我们最先是通过葬礼来表达这种沉思。正如托马斯林奇在他的《殡葬人手记》中所说,安葬死者经过那么多的程序,就是要表明,他们曾经生活过,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别于一块石头、一棵杜鹃花,或一头猩猩,他们的生活值得叙说和回忆。
正是这种叙说和回忆,带来了人类特有的历史感。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就会有历史。不管它是刻在有形的物上,还是有形的音(口头传说)上。一部史诗或史书,不就是一部关于死者的传说?当然,历史或许不会记载或留下芸芸众生的故事,但众多生者却会铭记他们的至爱亲朋留下的点滴回忆。正是这些生动细节的无处不在,随时随地即可呼之欲出,令死者尽管出了家门,却水远走不出生者的心灵。在此意义上,谁又能说生死是永不相通的两重门?最后,正是面对死者的葬礼,才令生者有暇驻足倾听来自生命底层的细语:生之无常,死之迫近。生之饱满恰由死之虚无所衬托,正如夜空衬托出繁星那样。
面对死亡,我们才会自问;生命是什么?在我看来,生命的过程是一道减法。一旦出生,我们就步步逼近死亡。可惜在很多时候,我们只做加法和乘法,以为在有生之年,只要累积财富就会积攒幸福。殊不知,生命尽头的最后一道算式是除数,为死亡的除法,结局归零。视死如归,我们才能深切体会为何生命是一件礼物,它是上苍的恩惠,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无功受禄,从虚无有幸来到这个世界,因而此生无论有怎样的遭遇,我们都理当充满感恩之情。面对死亡,如果我们能怀有对生命的感思,对生活的感动生与死,或许就连成了一个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