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曰:“吃亏是福。”我的人生体验是,吃苦也是福。
我是“50后”,我们这代人既有幸又不幸,有幸是没经历战乱,不幸是碰上了“大跃进”和“文革”。正所谓长身体时过苦日子,求知识时遇到文化浩劫,找工作时上山下乡,结婚了只能生一个……我没有经受大的苦难,但“小苦”吃得饱饱的。
上世纪50年代的湘南农村比较穷,而我又出生在“多子多福”的家庭,母亲生了8个孩子,却没享什么福。由于嘴巴多,粮食不够吃,经常一天吃两顿。再就是全家总有二三个人上学,靠“鸡屁股银行”交学费。最艰难的是1960年、1961年“过苦日子”,先是喝稀粥,后来稀粥没了吃菜根,菜根没了挖野菜,野菜挖光了吃树叶,人饿得皮包骨,走路打晃。我经常半夜被饿醒,能明显感觉到肚皮贴上了脊梁骨,听到肚子咕咕叫。那滋味,“怎一个愁字了得”!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不寒而栗。
1963年后粮食紧张问题有所缓解,但还是吃不饱,常常饿肚子干活。那时没什么农业机械,犁田靠牛,插秧靠手,打谷用拌桶,劳动强度很大。我印象最深的是插秧,“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时我分在插秧组,一插就是一个月。开始几天不怎么累,到了七八天后腰就受不了啦,先是酸痛,后是针扎一样痛,十多天后像断了一样,弯下去直不起来,直起来弯不下去,上下田埂要两手扶着腰慢慢挪。插秧时最大的享受是躺在湿润的、柔软的田埂上,把腰“平放”一会儿。插秧久了,手也受罪,手指头容易被秧苗下面的谷粒扎破,水渗进去钻心地痛。有时边插秧手指头边流血,真的是“血滴禾下土”。就是用布条子把手指缠上,血也会从里面慢慢渗出来。
“双抢”是夏天最热的时候,烈日下的高温40摄氏度左右。中午时田里的水一脚踩下去“哧哧”地冒热气,像一块肉扔进了沸水里,人在田里如在蒸笼里一样,喘不过气,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从脸上流到脚上,全身都是湿的。小腿上有三种颜色,被泥水泡的部分是乳白色,接近水面的部分是一圈酱黄色,水上面一部分是古铜色(被太阳晒的)。
更加难以忍受的是,人白天“熬干”了,晚上还要加班拔秧。尽管晚上气温没有白天高,但人干了一天后,体力消耗殆尽,处于极度疲劳状态,每拔一把秧都非常艰难。再加上水里面蚂蝗咬,多的时候两条腿同时爬上来四五条。有的蚂蝗饿急了,咬着皮肤不松口,扯都扯不下来,使劲拽就会撕下一块皮。水上面蚊子咬,人身上的汗味让蚊子兴奋不已,哼着歌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地往人身上扑,一巴掌可打死好几个。那种又累又乏又被咬的滋味让我终生难忘。
我当时觉得,吃苦太多、太不幸了!可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些苦是宝贵财富,它使我养成了吃苦耐劳的秉性,为人生的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
19岁那年,我到东北边陲当兵。部队那时生活、训练十分艰苦,一些城镇兵感到难以忍受,可我有了农村吃苦的经历,部队的苦是小菜一碟。天天吃粗糙的高粱米,我不觉得苦;在训练场上爬冰卧雪,我不觉得苦;千里野营拉练走得满脚血泡,我不觉得苦;自学考试3年没休过一个星期天,我也不觉得苦。凭着吃苦优势,我提了干,当了“七品芝麻官”,还在灯下苦熬写出了几本“大作”。
苦是双重性,折磨人也磨炼人。人吃苦之后,才能真正树立起面对困难的信心。吃苦是成长的养分,吃苦也是人生道路上的一种幸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苦是历练,吃苦是财富,吃苦是金,吃苦是“大补”。生命有苦难的洗礼,才会变得神圣而崇高。
苦与甜是相对的,又是相辅相成的。苦是甜的积累,甜是苦的升华,苦中有甜,苦后更甜。苦是一个过程,甜才是结果。蜂蜜很甜,可酿蜜很苦。哈密瓜很甜,但下秧前要埋上半两苦巴豆,瓜秧才能茁壮成长,结出蜜一样的瓜。
“人生五味”中最重要的两味是苦与甜,其顺序是先苦后甜,若倒过来了,那就是人生之大不幸,一辈子苦不堪言。